
若從第一張專輯發行的時間來算,李泉已經唱了17年歌,若從第一首創作算起,這個時間甚至更長。多數人對這個男人的印象,是他手指觸動黑白琴鍵,唱《走鋼索的人》,燈光變幻,他歌唱孤獨,歌頌愛情,看起來冷靜,有絲神經質。
李泉在音樂圈成績斐然。4歲開始彈鋼琴,小時候就拿國際大獎,讀上海音樂學院,拿第一名輕松畢業,創作的很多歌,網絡下載量經久不衰,如今流行的幾個詞兒,比如“文藝青年”,比如“小眾”,都是他玩兒了好多年并宣稱“如今字典里不再有”的東西。
采訪李泉,你無法得知什么問題會觸碰到他的底線,因為即使他身體后傾,看似抗拒,也會皺眉思考兩三秒,給出答案,就好像那一瞬的抗拒只是采訪者的錯覺。后來李泉說,他的人生,需要活的真實。
選秀節目,李泉被邀請來當表演嘉賓。兩曲唱畢,昏暗燈光中他從鋼琴旁走到舞臺中央,白色襯衫,格子長褲,有種上海男人的精致感。臺下有人喊“李泉我愛你”。他調皮地回答:“我也愛你喔”。
這好像是以前的李泉不會做的事情,以前他在舞臺上,帶著股生人勿近的趾高氣揚。
事實上,他以前不會做很多事情。比如以前不敢拿自己的創作給朋友聽,不會彩排一遍就冒昧登臺,不會去做生意,不會去當校長。以前的李泉不允許自己不完美,現在他對自己寬容很多。詩人、才子、音樂人、帥哥,問他最喜歡哪個稱呼,6年前的他或者會選擇“音樂人”,如今,43歲的他露出少有的狡黠笑容:“我覺得‘帥哥’挺不錯,所有這些東西都太沉重了,我現在喜歡輕松的東西。”
那晚登臺的還有潘瑋柏,臺灣嘻哈界的小天王,同樣的后臺休息室,四個保鏢嚴陣以待。合作過范曉萱杜德偉許茹蕓等一批臺灣歌手的李泉坐在隔壁休息間內,不時有人進人出。采訪中途,原本呆在休息室的工作人員蜂擁而出,潘瑋柏的表演開始。一瞬間,室外喧鬧無比,此起彼伏的呼喚和吶喊匯聚成一股炙熱的聲浪猛烈撞擊休息間的薄墻。
李泉或許聽到了,卻未受影響。論資質,他屬于90后金曲時代的代表者之一,不過這些年,內地90一代的音樂人行事越來越讓人扼腕,高楓去世,陳琳自殺,謝東丑聞纏身,毛寧、孫悅杳無音訊,竇唯好像更“勤力于”社會新聞……從1986年北京工人體育場百名歌星演唱會算起,內地流行音樂已經走過26年,樂壇像是原子彈爆發后正消散的蘑菇云,聽者未動,行者卻越走越遠,而李泉,始終堅定地追隨著云朵飄散的方向。
好像被安排界定了“就是要做音樂”
多數樂評人說到李泉,總會加上句“音樂是他與生俱來的才能”,這話沒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為音樂而生的,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從四歲開始接觸鍵盤和五線譜,從此終其一生的追隨,音樂對他而言,大概就成了柴米油鹽一樣的存在。
七十年代,當古典音樂以一種淺微姿態在剛剛經歷過文化運動的社會煽風點火時,連小學校門都未跨進的小李泉就被送到了鋼琴旁,家人對他的囑托和期望濃縮成了三個字——鋼琴家。
帶著這種期望,李泉小學就進入了專業的音樂學院,本該輕松玩樂的時間,幾乎都在比賽過程中度過。每天七八小時的練琴時間,各種國內國際比賽,自我要求嚴格的他還必須出色完成所有小學中學應該要完成的科目。焦慮和壓力是他那時的狀態,并時至今日地影響著他的生活。
他曾經的同班同學,如今大部分都在美國或歐洲,古典音樂要繼續下去,總要待在一些還有古典音樂市場的地方。現在置身事外地回憶和評斷起童年,李泉感覺自己和那幫同學“集體被騙”。“有的時候出國訪老友,我都覺得大部分人的狀態不是那么好,因為我們從小是被逼在一個罐子里面,而且從小對自己的看法有一些偏頗。因為有時候你突然得獎,拿到一個國際大獎,然后你自己在那么小的一個年紀,就有了一種錯誤的觀念,認為自己跟常人是不一樣的。然后你慢慢長大,去國外念完大學,或者是大學畢業,你看到的這個世界跟自己想象的是不一樣的。你懂我意思么·我一直生活在一個虛假的生活里面,然后當年紀開始增大以后,覺得這個社會越來越不是理想中的那個社會。”
集體緘默服從的時候,李泉做了半路殺出來的那一個。練琴太蒼白單調,苦中作樂,他愛上流行音樂,“在那個間隙唱一些自己喜歡唱的歌,然后寫寫歌就覺得是一種樂趣,其實對我來說這是另外一個出口,我一直覺得夢想和現實離的還好是因為我一直在用音樂釋放自己。”
先是港臺流行音樂,譚詠麟、張國榮,知道相當多的港臺音樂借鑒了日本音樂元素后,他轉而研究日本音樂,高中后開始聽歐美樂團,搖滾、爵士、電子……一個一個膜拜完偶像,高中三年級,李泉開始組建自己的樂團。1993年,“魔巖三杰”最紅的時候,他簽約魔巖唱片(滾石旗下唱片公司),95年推出《上海夢》,驕傲的古典樂者就這么走進那時的流行樂壇,成為星光熠熠的金曲時代的一員。
《走鋼索的的人》 只是代表作之一
《走鋼索的人》,千禧之交大紅的一首歌,從此李泉坐在舞臺上鋼琴旁低聲吟唱的身影被人記住,中長齊肩的頭發,貴族氣質,標志性的白襯衫,絲毫不輸那幾年憑《還珠格格》紅爆兩岸三地小燕子趙薇的一雙大眼。
談到這首在大眾眼里幾乎是他代表作的歌,李泉卻有絲無奈,“酒香不怕巷子深”在樂壇恐怕是一句扯談,若不是相當強度的唱片宣傳工作,這首歌是會被聽到還是被埋沒·“大家會覺得這張唱片是代表作,其實我個人認為我每張唱片都是代表作。但是很現實的一件事情是,你要不斷的被大家聽到看到,大家才會覺得,這個東西是你的,才會有這個印象。”
他那時候很執著,大概年少氣盛,雖然拿出來的東西“小眾”,但總希望自己唱的東西聽眾都能懂,“我對臺下有一種很錯誤的心理狀態,就是我一定要唱到你懂,我一定要表現到你理解我為止。”有人不懂,有人非議,他自覺不平衡,于是口帶埋怨地耍起小孩兒腔,說自己的音樂是給那些有思想、有閱歷的人聽的。雖然后來醒悟,知道表演就是要享受在舞臺上唱歌的感覺,知道“每個人寫的東西或者拍的電影,一定不是給全人類,而是給跟他有相同感悟跟情感的人看的”,但那些也僅是他06年離開舞臺后才明白過來了的道理。
李泉不算一個聽話的歌手,他沒有太大的野心和準備去接受所謂的“大紅大紫”,《走鋼索的人》宣傳期過后,他疲了。直到《劃火柴的女孩》發行,李泉已經不滿意自己做的東西了。“沒有太大意義”,他用這六個字概括當時的作品。“《劃火柴的女孩》,那張唱片我做的有一點點矛盾。我覺得好像自己這個也能做好,那個也能做好,流行歌也可以寫好,其實哪有這樣的,你哪能同時愛這么多女人·”李泉講完這句話,自己笑了,對曾經歷過的“瓶頸期”,他倒是坦然的很。
05年,超女到來。內地樂壇看似迎來了一股生猛的新鮮力量,好像更新換代的時刻到來,李泉漸漸淡出歌壇。“我就是對自己很失望,因為這樣不假不真的生活在這個環境下,我徹徹底底明白我不是一個演員,我不是大家心目中一個藝人的感覺。我每天要訓練自己說一些有的沒的話,我真的覺得沒辦法再去做。”
放下歌手的身份,李泉自己做唱片公司,自辦音樂學校當校長,他為自己的新事業招兵買馬,頻繁的開會,制定公司的發展計劃……這都是曾經在鋼琴上彈奏古典樂的李泉未曾想過的事情。不過還好,李泉的人生,逃離過兩次,一次逃離鋼琴,成為歌手和音樂人,一次逃離樂壇,做校長和企業家。但卻從未逃離過音樂,就像他自己說的:“我好像一直就在這個行當,不管怎么走,都在這里”。
這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塵埃
浸淫過古典音樂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情懷,李泉也有,他說自己會用真心去做一件好像不屬于這個年代的事情,所以沉寂6年,他回來,帶來新專輯《天使與塵埃》,帶來四場巡回演出。
這張唱片,他足足打磨了兩年多,事業小成,他沒有創作壓力,沒有唱片銷售目標。他在自己的錄音棚里,和一幫音樂伙伴做一件想做的事情,如狂熱的理想主義份子,只要自己開心,隨時可以開香檳慶祝。
而李泉近似強迫癥似的對音樂的高標準嚴要求也在這張唱片的創作過程里體現的淋漓盡致。原本經過一年時間,唱片已經錄完,李泉帶回家聽,卻得出“對我個人來講沒太大意義”的結論。“我自己都不會激動為什么要把它拿出來·”李泉攤開雙手,用極其肯定的語氣強調這樣一個疑問句,或許當時,他就是用這種神情說服了他的一眾伙伴,說服他們重新開始。
重新推翻,重新寫歌,對于一個創作者來說,這是何其痛苦的過程。
“我已經懷疑自己說我已經不大可能再寫出有真實感情的東西了。因為你知道我在這個六七年當中,我的狀態是每天要去辦公室。每天要去聊一些好像和創作無關的東西。我會恐懼,恐懼自己寫不出歌了,恐懼到底還能不能唱歌。”
某個下午,已經相當一段時間里處于痛苦創作狀態的李泉在房間里摸琴,突然間仿若醍醐灌頂。“就覺得我突然一下感悟到很多東西,以前太在乎很多東西。你知道在小時候你會太在乎自己的外表太在乎別人對你的看法,太在乎很多東西,我好像在那天里覺得應該把所有的東西都放下來。不要那么糾結在一些好像意義沒有那么重大的事情上面。”那個下午,已經完成一年多的新專輯主打歌被推翻,《天才與塵埃》好像個新生兒,懷胎十月,終于出世。
兩年打磨后,這張專輯里的李泉變了。以前他寫歌詞,每句詞都要很漂亮,有畫面感,一定要給人家看起來就知道他的審美情趣,好像要從他的歌詞里看出點什么花樣。這張專輯的詞卻基本上都變成了大白話,沒有太多的修飾,沒有很多技巧,包括音樂,包括唱,以前的他唱歌很認真,現在的他唱歌很自然。
李泉曾經的經紀人說起他時,評價“當音樂跑在時間前面的時候,老百姓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泉的音樂來的太早了,我相信,時間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多年過去,李泉曾“端著”了好久,在音樂人的軀殼下,仿若一個嚴肅正經的小孩在意了好久,他突然說自己不介意了,自己給了自己這個交代,他演唱主打歌《天才與塵埃》:“這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塵埃。”
誒,在這么低落的情況下我們內地也做些東西讓你們聽聽看
十多年前,當白金唱片的銷量標準還是五萬而不是三萬的時候,李泉去到寶島臺灣。那時候他是出道不久的新人,能出唱片已經覺得幸運,他理想很大,熱情很大,每天晚上都不舍得睡覺,因為有聽不完的唱片,有看不完的資訊。而那時的臺灣,已經進入了由羅大佑李宗盛等一批音樂人造就的金曲時代,世道算不上太好,但很多歌手的唱片都在熱賣。十多年后,他再踏入臺灣,抱著股“誒,這么低落的情況下我們內地也做些東西讓你們聽聽看”的輕微挑釁。老友及唱片公司湊錢為他對音樂的瘋狂和執著買單,臺北成為他四場巡回演出的其中一場。當晚來了很多圈內朋友,李泉唱的盡興,同時在那些朋友臉上找尋一些類似“驚喜”、“激動”的東西。他找到了。
那天李泉寫下:“十多年前的臺北跟今天是不同的,那時它進取,蓬勃,職業,路上很多車,腦子里很多念頭。現在它是一座平和的城市,安靜,自然,有欲望但不激烈。十多年前的我來到這里,曾經站在窗口望著城市,在腦中大聲叫嚷,我要用我的才能打動你,而今天,我站在窗口,只想用我的歌跟你聊聊天。”
十多年間,李泉成長,伴隨著歌壇的整體萎靡和變幻無常。金曲時代已成記憶,天王天后們輕易不再拋頭露面,而內地的情況更糟糕,記憶中滿街的唱片行和音像店如今關了個七七八八。
很多音樂人灰心喪氣,或是掙扎,今年初成就了不少好音樂的老總宋柯轉戰烤鴨店,讓多少音樂人扼腕。但李泉很樂觀,他直言自己不是一個有懷舊情節的人,樂壇的明天會更好。“因為我覺得,你在生活,就是要往前走。我看到的都是現在的年輕人創作的力量比以前強。在我剛剛畢業的時候,舉目望去,中國的創作還很平,難得有一兩個人大家已經覺得很不錯了。那個時候媒體也不發達,不像現在反應這么迅速。現在我覺得,比那個時候要好。雖然很多事情亂七八糟,但是我看到的是有更多的人,有才華的人。”
不惑只是一個階段
李泉抵達長沙那天,坐在某個餐廳吃飯,樓下是保釣游行,年輕人的吶喊,還有失去理智的打砸燒搶。當晚他在自己的微博上轉發了他創作演唱的《釣魚島》。“你在發泄自己情緒的時候,你也要有目的性,或者是很有效率性。”他說。
除此以外,他的微博還涉及新聞自由、教育、醫療、假藥……這與他一直以來的形象不搭,他應該是個有潔癖又要求變態的音樂人,而不是個會使用批判性詞語的社會公知。
他笑言到了一定年紀后,對政治、歷史等事件的敏感和興趣,有時候會超越音樂。43歲,過了不惑之齡,他說不惑只是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里,他關注音樂,還有時代。
李泉眼中的這個時代可愛,迷惑而有潛力。“我之前也算是一個小憤青小文青,對什么東西不滿意,對音樂的環境也不滿意,對人也不滿意,后來想一想有什么好不滿意的·就因為自己從小就學音樂,你就要求別人跟你一樣成長·你長大了寫的一些歌兒,你覺得人家聽不懂,你覺得好像是別人不對·我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看清太多的一些事兒。我覺得這個時代是可愛的,因為我們畢竟從一個更不好的時代走過來。”
而或許在關注音樂和時代同時,李泉更應該關注自己。43歲單身,就算是放在真真假假的娛樂圈,也有些過了。與主持人柯藍的一段馬拉松愛情結束后,他的緋聞女友名單上有趙薇、丁薇、朱珠……09年,他接受媒體采訪,還言之鑿鑿要找個有旺夫相的女孩趕快結婚。
這個女孩究竟找到了沒有·李泉聽后,有神的大眼里笑意彌漫,他舒展身體,談論起自己的私生活:“其實每年我都有這種念頭,因為我以前一塊兒混的兄弟幾乎全都結婚了。很多都有自己的小孩了,常常我們有時候在一塊聚會在一塊吃飯,我已經覺得是兩種不同心態的人了,所以常常我看到他們,在聚會的時候我就想,我要結婚我要結婚……可是當我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音樂的大家庭的時候,我又覺得特別充實特別滿足,就是那種矛盾的心態。我會渴望,因為我看到他們的家庭,大部分都還是挺順利幸福的,當然渴望。”
但或者僅止于渴望而已,連他自己都還覺得不靠譜,“我從小到現在都是一個獨立的,說的好聽是獨立,說的難聽是比較孤獨的一個人,我還是愛玩,還是每天晚上還是要跟朋友在一起。”幾秒后他概括,自己就是個老小孩。
也可能童年太單調蒼白,他如今要把童年失了的樂子全都找回來,于是一路逆長,山高水遠,來日方長,感情什么的,不如先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