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中國

我曾聽一個朋友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他的一個親戚生活在鄂爾多斯，那人喜歡海，也喜歡游艇。于是他就買了一艘游艇，放在自家院子門口的草坪上。每天早晨，他就爬到自己的游艇上，一動不動地平地眺望想象中一望無際的海，直到夕陽西下、日暮降臨，他才下船。

文學青年會說：這是個多么寂寞的人啊；藝術家愛這畫面里天然的荒誕感；只有公共知識分子和大眾媒體，會像知了一樣重復嘮叨那唱了好多年的復調，說這體現出財富的不可持續的畸形增長。

講故事的人是內蒙古錫林郭勒人。他說鄂爾多斯在內蒙古是一個傳說，特別是在其他這種本地也有豐富煤礦、可總是發不了財的地方。鄂爾多斯寄托了所有的光榮與夢想，以及嫉妒與幻覺，比如傳說中，鄂爾多斯的小時工都是開著路虎去給人洗衣服的。

在嚴重缺水的情況下，鄂爾多斯政府花上億元開鑿運河，并建成亞洲最大的景觀噴泉：大興土木的新城康巴什，所有的建筑和公共設施都極盡高大宏偉，城里卻幾乎是空的，恍若鬼城。社會科學從業者和媒體人也沒有放過鄂爾多斯，轉型期、官民調和、民族政策、中國式市場經濟等，鄂爾多斯對文化人來說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富礦”。

當下的中國，和鄂爾多斯一樣，都是寫作者和記錄者的“富礦”。這種豐富，是所有荒誕感和違和感的匯聚，是天空之城和索多瑪之城的交替。

前兩年暑假，我去過秭歸。子歸子歸胡不歸，那是一座沒有過去的城市。三峽工程的修建淹沒了舊的歸州城，現在的秭歸則是重新修建的新城，包容吸納了土地被吞沒的幾萬移民家庭。

秭歸被譽為是最漂亮摩登、設施齊全的移民城市樣本。當我從三峽大壩遠遠向秭歸眺望的時候，也幾乎被迷住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高樓建筑，如海市蜃樓，如富麗的逍遙宮，如想象里的繁榮都市夢。

去其中一處移民安置區。居民住的房子從外面看嶄新而漂亮，因為是在國家組織下按照房屋圖紙修建的，外面看起來是嶄新的單元樓，淡藍色，馬賽克閃爍如新。上樓進屋，卻發現房子里幾乎空無一物，粗糲的水泥地，鍋碗瓢盆放在地上，電線裸露在外，一切生活起居都衣不遮體地尷尬裸露在外。

不裝修是因為沒有錢裝修。在舊的歸州城，人們依田而居，種田養畜，地被淹沒之后，人們從田園牧歌的生活被驅趕到現代城市化當中，完全沒有了生活來源。年輕力壯的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守在嶄新的單元樓里，有時外出撿垃圾為生，好在生活支出也小，抱怨著也能勉強為生。

我想到了胡安魯爾福寫過的一個短篇小說，叫做《我們得到了土地》。官員在地圖上給窮人劃了一片土地，說那將是他們的財富。幾個窮人就去尋找那片土地，他們走上了一塊不毛之地，兔子不扒窩，鳥兒不建巢，只有幾株三葉草和曬卷了葉子的小塊枯草地。

他們得到了一大塊沙漠般的不毛之地，一大塊平原。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一切都是靜止的，人在上面走就像往后退一樣。

幾個窮人走了整整一天，等到終于看見可以種莊稼的泥土，但那已經是別人的土地。他們唯一的財富，就是其中一人懷抱的一只母雞。新生活就只能指望它了。

對于秭歸城的居民來說，他們分到了城市，而這就是全部。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秭歸了，在新聞上也很少看到它的消息。有時候逢年過節看到幾張新聞圖片，“三峽移民喜迎新年”之類，照片里幾張笑臉。

關于三峽的新聞倒是常常聽到，說三峽工程又出現了一些據說不是問題的問題。每次看到，還是會想到秭歸：把家園虔誠地奉獻給工程，個人命運誠心誠意地裹挾在盛世進程里，我總會希望這樣的付出值當一些，他們的生活能像我的高中教科書里對三峽工程和移民的描述一樣。秭歸人生活在城市夢中，而城市也僅僅是個夢而已。

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卡爾維諾把城市形容成夢境，凡可以想象的東西都可以夢見。可在結尾，卻點破那只不過是個地獄，他寫道：“生者的地獄是不會出現在這里的，如果真有，那就是這里已經有的，是我們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們一起集結而成的。”

大多數人生活在地獄而不自知，只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共存，兩種信仰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歷史上總有這樣的時期，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當中。舊的信仰已瓦解，新的卻還沒有建立。舊的生活方式喪失了吸引力，卻還沒有迎來新的生活。一整代人處在夢被驚醒，卻仍然等不來黎明的驚懼當中。那邊是真正的痛苦。

如果說秭歸是被打破的夢，那么周家莊大概是一個還在沉睡中的夢。

周家莊在河北晉州市中部，在1953年，當時的人民公社社長雷金河為它制定了“干多少活、記多少分”的分配制度，它的人民公社制度延續至今。

我去時，“人民公社”已是個游覽項目，是省級的“農村示范旅游”基地。剛進村的時候，最大的印象就是整潔，幾乎沒有臟亂和垃圾，道路和房屋確實比周圍大部分鄉村顯得新，全村大部分都是2～3層的樓，雖然舊但是并不破敗。

村東邊是個人民公社大食堂，食堂正前方掛著毛主席的像，旁邊的對聯寫著“紅日東升山河壯，東風浩蕩氣象新”。左側的墻壁上掛著毛主席和共和國開國元帥的畫像，據說這些對聯已經是文物。食堂是屬于集體經營，菜有大鍋菜、肉糕、玉米棒之類。要用錢買，并不貴。

村子里有個巨大的采摘園，門口放著“向雷鋒同志學習”的銅牌，每隔十幾米就是毛主席語錄的銅牌。巨大的農民文化宮前，是毛主席抬起左臂的巨大雕像。在這樣的村子里閑逛，的確有種夢回大躍進時期的感覺，因為無論是在公共場合，還是在居民住房，隨處都可以看見毛主席的畫像。村里的廣播，一直不間斷地放著紅歌。

在整個村子里，聽得最多的詞匯就是“先進性”，社會主義制度的先進性、生產方式的先進性、人民生活水平的先進性等。村里人收入是靠年底分紅，公社制有退出機制，不參加集體勞動的人，每年交一定的公積金，保留福利，其他還可以自己進行個體經營。

干部自豪地說，由于一直沿襲人民公社體制，村里人的收入一直比周邊村高，遇到了災害，周圍村莊寸草不生，周家莊卻只受到了很小的影響。

唯一使人出戲的，是不時出現的游覽車。戴著遮陽帽的旅客坐在電瓶車里對所見大感驚奇，母親對孩子說：“你看你看，當年你爺爺奶奶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的。”孩子百無聊賴地鬧著回去，對眼前的景色毫無興趣。

從表面上看，“人民公社”大概只剩下表演層面的意義，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年輕人去了工廠打工，老人和婦女留在屋里種地，村里的年輕人看起來也是時髦的，無論是挑染的頭發，還是破洞的牛仔褲。

我一直在想，何處是中國？如果要取樣，是選取這些整潔、明亮、迅速城市化、日新月異的地方，還是另一些地方？

幾年前，我曾經去過青海白公山，因為那里有著奇特的火星地貌而被稱作“火星人遺址”的地方，結果發現一個“小學”，地上挖了十來個坑兒，孩子們就站在坑里上課寫作業。風沙一過，跑慢點能埋一半。

和我一起的青海人，講了他老家附近一個縣的故事，說那個縣從東頭可以望到西頭。但是縣長為了政績，要在縣里修地鐵。據當事者回憶，當時杭州的地鐵還沒開通。如果修成，該縣城將成為中國第4個通有地鐵的城市。所幸剛開挖，該縣長的事犯了，被“雙規”，該縣的地鐵才沒修成。

我還看過一個叫做“雅瑪里克”的畫展，拍攝的是烏魯木齊附近的一個山脈。地圖上看是無人區。可那里其實生活著好幾萬沒有工作、沒有戶口、沒有身份的新疆人，他們還繼續生生不息地繁衍著，繁衍著一代代封閉、戒備而慣怒的孩子。

聽說現在，雅瑪里克的山脈已經變成了別墅區，那么“無人區”的人又被趕到了哪兒？我不知道；青海的那個土坑里的小學到底還在不在？我也不知道。

何處是中國？中國大部分的景觀，大概是“鄂爾多斯”和“特困縣”之間的中間值，“人民公社”和香港之間的中間值，超大城市北京和“無人區”雅瑪里克之間的中間值。

變化太快了，中國，除了故鄉，已經隨著一代代年輕人的出走漸漸凝結成傷疤，其他地方都變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讓人越來越有“活著就是歷史”的感慨，所以我趁著今年大學畢業，有了在各地走走的打算，把這一刻的中國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