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蒙
祖籍河北滄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地下黨員。1950年從事青年團區委工作。1953年創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6年9月7日發表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1963年起赴新疆生活、工作十多年,期間學會維吾爾語。1978年調至北京市作協。1983至1986年任《人民文學》主編。1986年當選中共中央委員,任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同年6月任文化部部長,1990年卸任。是當代文壇上創作最為豐碩、始終保持創作活力的作家之一。
即便是做了近8年的編輯記者,接觸采訪過一打的文化藝術界名人,然而能夠近距離地與王蒙先生見一見面、聊一聊天,對于我來說,依然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幸事。
王蒙把見面的地點定在了衡山賓館,這在我看來真是一個美妙的選擇:“永不拓寬”的衡山路上沿途點綴著的各色老式洋樓影影綽綽地掩映于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樹后,這一切固然是“美”的;但更“妙”的巧合則是,衡山賓館建于1934年,正好與王蒙同歲。所以,當王蒙先生身著月白色綢緞立領短衫在衡山賓館古典雅致的會客廳里微笑落座時,那種氣度與氣氛的契合感讓人不能不感慨,歲月的損耗與時間的沉淀,有的時候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泄“天機”:非常政治,非常文學
“我是中國革命、中國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與發展的追求者、在場者、參與者、體驗者、獲益者、吃苦者、書寫者與求證、作證者。我喜歡追憶、咀嚼與研討中國的政治,我有責任說出真相,我必須泄露一些‘天機’,而不能聽信各式的信口雌黃……”這段鏗鏘有力的話語,來自王蒙為自己6月推出的新書《中國天機》所寫的序。有別于他以往為讀者熟知的文學作品,也有別于他近年來解讀老子、莊子的“王氏感悟”,王蒙的新書以回憶錄的寫法,對新中國誕生以來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進行了一次全面的詮釋。全書以史帶論,夾敘夾議,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部“非常政治”又“非常文學”的作品。
有人說,作家王蒙在文壇的活躍度與他的年齡成正比——越老越活躍。在前不久舉行的第22屆全國圖書博覽會上,年近80的王蒙不僅作為形象大使積極地參與宣傳,還帶來了自己的新作《中國天機》。在這本書的紅封面、白腰封之上赫然有一行黑色的粗體字:“我要跟你講政治”——這樣的高調,簡直讓人想不側目都難。新書以“天機”命名,王蒙表示,是因為希望從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維,從人性、生活、實實在在老百姓眼光的一維,從世界大勢和中國發展大勢的一維,這三個維度來解讀中國革命、1949年以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以及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發展和變化。“‘天機’這個詞有暗示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今天所起的作用的意味,此前也基本沒有人采取這個視角解讀這一論題。”王蒙說,“所以我以此為題,既是寫政治,也是寫我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經歷的酸甜苦辣——其實我仍然是把它作為鮮活、實際的文學經驗來寫的。”
今年78歲的王蒙曾是《人民文學》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還當過文化部部長,可以說不論在文壇還是政壇,他都表現得游刃有余、人情練達。所以這本《中國天機》,雖然名字取得玄妙精深,但書里講的“天機”,其實就是王蒙幾十年來對國家、政治、文學、人生的一些真誠的體驗與思考,“是寫政治,也是寫我的人生感悟”。書中從舊中國的崩潰寫到今天轉型的中國,時間跨度之長,很有點“一個人的史詩”的感覺。而縱覽全書,幾乎就是在檢閱王蒙的一生了:他經歷了偉大,也咀嚼了渺小;他躬逢了盛世的歡歌,也體會了亂世的喧囂;他見識了中國的翻天覆地,也驚愕于世事的跌跌撞撞。有時候,形勢波譎云詭、令人暈眩;有時候,禍福說變就變,讓人以為是進入了荒誕的夢境。他見過上層的討論、斟酌,也見過底層的昏天黑地與自得其樂,還有邊疆的風云激蕩。所以對于這樣一個人,他是用“談政治”來“談人生”,還是用“談文學”來“談人生”,已經幾乎沒有區別了。
記者:一般我們會覺得,作家們都不太愿意談政治的,您這次的新作為什么如此高調地選取了政治題材?
王蒙:“作家”只是一種職業,而每個作家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我有我自己的特點:我年輕時就參與了國家的政治生活,并在其中扮演一些角色。我少年時期加入中國共產黨,青年時期做過團干部,之后在政治運動中被批判,后來又被恢復名譽。我擔任過中央委員、文化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等職務,所以,我是個“非常政治”的人。
但我更是個“非常文學”的人,因為我骨子里是個實實在在的作家,是一個熱愛文學創作的人。我之前很少在作品中涉及政治,于是許多人都對我的政治生活作出了各種猜測。所以后來我想,與其讓人猜測,不如我自己把一些事情說清楚吧,比如我的政治經驗、政治感受、政治命運以及我的政見——如果我還算有一點政見的話。這就是我寫這本書的本意,但我與純粹的政治家不同,書中更多的是我的感受、經驗以及生活性的論述和追憶。
記者:那么您能不能簡單地概括一下何所謂“中國天機”呢?
王蒙:在我看來,所謂政治生活,有一些是比較表面的東西,比如口號、比如運動;有一些則是比較潛在的東西,比如經驗,比如規律。舉例來說,1949年以后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段時期內中國政治運動頻繁,包括很多被事實證明不應該搞的運動,居然也都把群眾發動起來了。所以我就想,我要把這些政治運動之所以能發動起來的深層原因找出來——一場政治運動是怎么搞起來的——這就是“天機”的一種。又比如,馬克思主義提出,理論掌握了群眾,就變成了巨大的物質力量,中國革命很好地證明了這句話。但我發現,不光是理論掌握群眾,群眾也能掌握理論,群眾掌握理論比理論掌握群眾厲害多了——群眾掌握理論后會更多地考慮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會考慮理論的出發點。我覺得這是我個人政治生涯中的一大發現,所以我把它在書中表述了出來,這也算是“天機”一種吧。所以我所謂的“中國天機”,就是把自己發現的、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一些規律總結出來——它并不全是現有的共識,所以我想把它提煉出來。
記者:如此說來,《中國天機》書中229頁寫道,“一個只有中華文化才會有的說法:有些事要說也要做;有些事先做著看看,不必急著說;國企的改革,還是要大講特講,但是講講別忘記也就行了,這就叫心照不宣,這就叫天機不可泄露。”這是否也是您總結出的“中國天機”的一部分?
王蒙:這不是我總結出來的,這是某位領導同志總結的。是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寫的悼念謝非的文章,登在《人民日報》的,大意是“有些事就是要先做但不要說,有些事一邊說著一邊做,還有一些事你先說著,不一定急著做……”
憶故人:寫作是我忘憂的救贖
此身此世此心中,
瑞草芳菲煦煦風。
淡對荒唐成一笑,
長吟塊壘亦含情。
何驚惡浪同舟渡,
有牽晴暉攜手行。
憂患人生八百歲,
朝云唱罷晚鐘鳴。
——王蒙(悼亡詩《贈愛妻》之一)
“在生活中我快樂地向前,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軟……”一直以來,寫出《青春萬歲》的王蒙在讀者眼里是一個永遠散發著“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的作家,然而今年3月,陪伴了他近60年的妻子崔瑞芳在北京病逝時,王蒙在崔瑞芳的靈柩前失聲痛哭到幾近癱軟。在八寶山遺體告別儀式上,王蒙還寫下了長詩數首,淚別 “相伴了一甲子”的妻子。
憶及與妻子的第一次見面,如今78歲的王蒙依然記得很清楚。那是在1950年,當時還在北京女二中讀書的崔瑞芳因為正值寒假,被臨時調至東四十一條39號一個四合院內協助“三反五反”運動做文書工作,而王蒙也正在這個區域做團委的工作——他后來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就是以這個院子里的生活為原型的。據崔瑞芳后來著書回憶說,報到那天,王蒙和她在同一個食堂打飯, 打飯的人很多,隊伍很長,崔瑞芳排在隊尾。王蒙已打好飯,正往前院走,看見她時突然停住腳步,特意轉過身來笑著和她打招呼。她于是覺得王蒙挺有意思,待人也熱情,從那以后,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很快由不熟悉到熟悉,成了談得來的朋友。寒假很短,很快新學期就開始了,崔瑞芳也回到了女二中讀書,然而她剛回學校沒幾天,就收到了王蒙給她的第一封信:“你為什么這么快就離開了,你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想你。”于是,一個普通團干部和一個女中學生的初戀就這樣開始了,其實這一年,王蒙也只有18歲。
在王蒙、崔瑞芳相愛6年之后,1957年的1月,他們在北京舉行了婚禮,但與他們的婚姻結伴而來的卻是王蒙政治生涯的厄運。1957年11月,在七三八廠團委工作的王蒙,突然接到通知去北京市團委參加“學習”。在那里,他和他的作品(主要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遭到了批判,批判會開了整整一天,所有“問題”都猛烈地上綱上線,情勢很糟。1958年5月,24歲的王蒙被正式定為“右派”,當年秋天就被發配去了北京郊區門頭溝肅堂公社接受勞動改選,后來又去潭柘寺一帶養豬、種地、栽樹、背石頭……1962年,王蒙終于被摘了“帽子”,但仍有人稱他為“摘帽右派”。1962年9月,經他過去的一位老領導推薦,王蒙調入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師院從教工宿舍樓里騰出一間小屋給他們住。結婚幾年,他們有了兩個愛情結晶——兒子山兒和石兒,一家4口終于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也是1962年,由于文藝政策的調整,文學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復蘇時期,這一年他的兩個短篇《眼睛》《夜雨》發表了。
幾篇作品的發表,使王蒙被硬壓下多年的創作欲望又無比強烈地升了起來,寫作幾乎馬上就占據了他生活的全部。為此,當新疆作協負責人在文聯會上遇見他并動員他去新疆時,他動了心,他渴望到火熱的生活中去,用筆謳歌新的時代。要知道,在當時,28歲的王蒙能到北京師范學院任教,這對一個“摘帽右派”來說已經是再理想不過的了,可王蒙卻放著舒適安逸的生活不過,做出了令許多人無法理解的決定——離開首都,到新疆去!對于丈夫的這個決定,崔瑞芳回答得很干脆:“你去哪,我跟到哪!”
1963年12月,王蒙舉家遷往新疆,其間因為全國政治形勢的變化,王蒙一家在新疆一住就是16年。直到1979年春,王蒙的“右派”問題才終于得到改正,當年6月,崔瑞芳與王蒙返回北京,王蒙被安排在北京市作協搞專業創作,從此,王蒙進入了創作的黃金時代。“那么這個家呢?自然全靠我了,方方面面的事我都得管起來。其實未必我能管,很多事情都堆在那里掛在那里。我承認在家務事上我是低能,不是一個出色的家庭主婦,不會理財,不會精打細算,缺乏領導鍋碗瓢勺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才能。我更不是一個修養到家的賢妻良母,我可以默默地做很多,只是聽不進一點兒埋怨的話,我的忍耐度不算高,有時也會大發脾氣。很多人稱贊我是位賢內助,我受寵若驚,不敢當,因為明白自己并非如此。”崔瑞芳曾在一篇文章中說。
當然,我們知道,中國女性的一大美好品德就是自謙。事實的情況是,為了照顧越來越忙碌的王蒙,1979年返回北京后的崔瑞芳本可以發展更多的興趣、愛好、甚至事業,但她仍回到了學校,去了一所普通的中學教書,甚至拒絕了接手教高中三年級的課程,因為她自認沒有那份精力:“有時,正批改著作業,忽地想起家里還有一大堆事在等我做。”崔瑞芳在《我的先生王蒙》中這樣寫道,“但是我為王蒙多做一些,難道不是在為自己做嗎?”可以說,沒有崔瑞芳的超脫與奉獻,就沒有王蒙的樂觀與堅強。崔瑞芳曾說過,盡管讀者眼中的王蒙才華橫溢,盡管后來王蒙地位高了、名氣大了,但在自己眼中,他依然是當年那個普普通通的區團委干部:“王蒙在家里是個快樂的大孩子,很乖的小刺猬。”她認定嫁夫隨夫,與王蒙同甘共苦。她欣賞王蒙“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也寫文章揭王蒙的老底:“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時常衣帽不整齊,往往是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
據說王蒙和崔瑞芳之間曾經有過一段很美妙的對話。王蒙問她:“你怎樣證明你的真實的人生?”她答:“有你了。”王蒙又問:“怎樣證明我的存在?”她說:“有我了。”“除此之外,是左還是右,是升還是降,是貧還是富,這都和她無關。”王蒙笑著回憶,“于是,這些也就和我無關了。”
“所以,三個月前夫人的離世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很大的打擊?”我問,然而問出口就后悔了,因為我看見王蒙的眼睛馬上就垂了下去,臉上的光彩也倏然不見——就好像忽然關上了一扇窗,就好像忽然熄滅了一盞燈——在這突如其來的停頓與靜默里,我簡直擔心他在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然而只有很短的靜默,王蒙很快恢復了笑容,他微笑著說,是的,我愛人的辭世對我打擊太大了。
“我和我愛人相識六十多年,婚姻55年,我們一起度過了各種艱辛。”王蒙回憶道,“她對我人生最大的一個矯正是:希望我能過上平常的生活,做平常的人,兩人做一對平常的夫婦。”王蒙說,在夫人看來,自己個人處境的好壞都是沒什么大意義的:處境不好時,如果兩人能在一起相互取暖,共同進退,那就是幸福的;而如果個人處境騰達,卻不能回到最初那種在一起過平凡生活的日子,那也不見得是好事。“所以有時候我遇到一些事情,在世俗的價值觀看來,是不好的事情,她卻覺得沒什么,甚至還覺得挺好的,因為那樣我就不會成為一名‘官場上的驍將’了——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王蒙說,夫人的去世的確讓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同時也使他產生了自救的力量——“她肯定也不希望我從此一蹶不振的,我還得活下去,我還得讀書和創作。”王蒙堅定的說:“所以,《中國天機》這本書的大部分就創作于去年夏天,那時候我一邊陪她治病療養,一邊寫作——我不是醫生,我沒法從醫療上協助她戰勝病魔,但至少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來向她傳達一種力量。我想,這樣的寫作,既是對我自己的一種自救,也算是對我夫人的一種回報,回報她對我一生的支持與恩愛。”
記者:原來《中國天機》對于您還有這樣的意義。《中國天機》和您之前的寫作很不相同,所以我很好奇這部“自救”的作品會不會就此成為您寫作生涯的一個轉折?
王蒙:你是說我從此開始寫政治?不不不,不會。是有讀者以為我寫了《中國天機》,接下去的作品也會跟著轉型,但今年我恰恰要回到我的小說創作上來。我可以在這里透露一下,我在文革后期曾寫過一部反映新疆生活的小說,名字叫《這邊風景》,大約47.5萬字。當時由于環境變遷等因素,這個小說寫完后就被我在箱底放了34年。現在我把它重新拿了出來,希望用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上半年將近一年的時間,將它修改成一部50萬字的小說。這將是一部最原汁原味反映我新疆生活的作品。
記者:說到您的新疆生活,上海與新疆一直有友好關系,近來上海的文藝界也都在積極地進行文化援疆的活動。能和我們聊聊新疆么?
王蒙: 新疆生活給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新疆既被人稱為“最美好的地方”,又由于自然環境多變,經濟、文化落后等原因,被看作是一個艱苦的地方。因此新疆人民有著特殊的幽默感,他們對生活負面因素的承受能力很強。可以說,在新疆的16年讓我告別了青年時代,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成年人”,這段生活經歷也讓我寫出了多部具有現實力量的作品。
記者:似乎現在80后、90后的寫作,嚴重缺乏的正是這種“現實的力量”,除了“現實”以外,“歷史”、“政治”題材也很少涉及,您對此有什么建議么?
王蒙:中國這60多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不同時期人們的生活主題和核心都不一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及七十年代前期的青年人,生活在中國政治運動的高潮中,通常都有很高的政治和歷史激情,對現實主義有很大的關注度。當然我們這一代作家里也有相對疏離政治、不愿意多談政治的,比如汪曾祺先生。而青年時期在九十年代以后度過的80后、90后們,過的是改革開放后以經濟生活為中心的日子,所以他們對政治不那么親切。我不太對年輕作家提建議,但我覺得,如果要深度了解生活,要深度挖掘中國文化,就不可能回避我國的政治和歷史。
記者:最后,上海書展就要開幕了,您對當下社會的讀書氛圍有什么看法么?
王蒙:現代化的手段讓我們能非常輕易地獲得資訊,但也使閱讀變得快速、膚淺、缺乏深層思考。如今的年輕人已經不太可能拿一本書坐著連續看兩個小時了,因為在電腦上敲擊鍵盤就能輕松閱讀,還能配上音樂,而且網絡包羅萬象,信手拈來。但我要說——當求知和閱讀變得十分輕松的時候,人們就應該提高警惕,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這說明人們已經在缺失追求真心、追求感動、追求思辨的閱讀習慣了。人們看似無所不知,事實上卻缺乏深入的、系統的、一貫的思考。所以我覺得,現在讀書越來越重要,閱讀,不能只停留于“瀏覽”,還要學會沉下心來“細讀”;不要只讀那些令自己舒服、快樂的,還要讀些讓自己“費勁”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