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4月8日,2011中國導演協會年度表彰大會在京舉行,當嘉賓宋春麗宣布,吳貽弓獲得中國導演終身成就獎時,正盯著大屏幕觀看的他,卻渾然不覺站在他身后的賈樟柯、陸川、王小帥、寧浩、張揚五位年輕導演已一字排開,隨后這五位小輩擁戴著他走上了領獎臺。那一刻,吳貽弓熱淚盈眶,難抑激動之情,他說,這是他迄今為止獲得的一個最崇高的獎,是一個純粹的、專業的、不參雜任何其他成分的表彰,是由電影導演協會370多名會員一票一票選出來的,所以彌足珍貴,是對他的電影事業的最高評價和肯定。
2012年6月16日,第十五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宣布,本屆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授予吳貽弓。廣電總局副局長張丕民向他授予獎杯,吳貽弓激動得幾近哽咽,用詩一般的語言深情地表達了他對電影的熱愛:“電影對我而言就是一個夢,它包羅萬象、五花八門、絢麗多彩、應有盡有。它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不拒絕任何人,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親近它、喜歡它,從它那里獲得應有的快樂,它也會毫不吝嗇地告訴你,世界曾經或者可能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或者不必是那樣的,這就是我心目中的電影。”
隨著新時期中國電影的發展之路,吳貽弓將一部部優秀電影奉獻給廣大觀眾。僅僅相隔二個月零八天,兩大“終身成就獎”花落吳導演,這絕不是偶然,而是實至名歸。在中國影人中,吳貽弓的官當得最大、最高,而他自己卻始終定位為平凡人。中國導演協會對他的評價詞中這樣說道:“雖然他闊了多年,卻并未變臉”,他一直是大家可親可敬的朋友。
面對身邊的大師,又是上海市文聯的主席,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記者兩年前就有寫他專訪的動議,可吳貽弓一再謝絕。為此我還曾找到了他“家里的領導”——其夫人張文蓉,望她說服,想不到他們早有“約法三章”。張老師告訴說:“吳老師已決定,他在位一天,不會讓文聯自己的刊物宣傳他。我同意他的意見。”如此關門落栓,只得作罷。
2012年7月4日,上海市文聯第七屆委員會召開第一次全體會議。會議選舉新一任文聯主席,原主席吳貽弓因年齡超高而卸任。這不啻給了我機會,吳主席,不,是吳導演,應該再沒有推卻的理由了吧。但讀者肯定會說,你寫得太遲了。
躊躇滿志——報考北電
1938年,抗日戰爭的第二年,這正是中華大地戰禍日劇的歲月。12月的第一天,一個男孩在重慶降生了。第二天,從杭州避戰亂入川的全族老少,幾乎都來望他——這孩子帶來的是喜,還是憂?大伯父感慨地說:“蒼天有眼,讓戰爭快快結束吧,但愿這世上少動刀槍弓箭。嗯,就叫他‘貽弓’吧!”
“貽,收藏;弓,兵器”。貽弓,意把兵器收藏起來不要打仗。當然,這只能是一種天真的愿望。事實上,抗日戰爭一直持續了八年,到1945年日本投降時吳貽弓已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
就在這一年,吳家遷到了南京。吳貽弓四年級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了電影。放映在一塊白布上會動的人,讓他驚奇不已。回來后,他創造了自己最得意的游戲:用一只紙盒子制成了一個土幻燈機,光源是一個手電筒,父親扔掉的香煙殼外面那層玻璃紙成了他的“膠片”,在那上面畫上了人和故事。
每當吃完晚飯,母親收拾停當,吳貽弓便開始在全家人面前念念有詞地放起了他的“電影”。在父親眼里,顯然這只是小孩瞎折騰出來的一個不倫不類的玩意,可誰會想到,當年這個幼稚的兒童游戲日后卻真的成了吳貽弓的終生職業。
1948年,吳家遷到上海。這時,美國好萊塢的電影已經打入上海。上完小學進入中學的吳貽弓看起了美國西部片,《關山飛渡》《正午》《一將功成萬骨枯》等一部部電影沒有拉下。他開始收集電影說明書和美國明星照片,并評論起電影拍得好與壞。他家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當除夕,吃完年夜飯以后,全家大小一定要到電影院去看一場國產電影。
不久,高中畢業的吳貽弓面臨新學業的選擇。父母親希望他報考北大、清華、復旦、交大,可他將一本102頁的《升學指導》從頭翻到尾,眼光卻停留在最后一頁的一所新建的高等學府“北京電影學院”上,他選擇了它,并報考它的導演系。
看到兒子的選擇,父親足足沉默了一個星期。而吳貽弓躊躇滿志,捧出200多份珍藏著的電影說明書:“爸爸,如果你一定要我改變志愿,那就劃一根火柴,先把您領我們全家看過的影片從我們的記憶中統統燒掉吧!”
父親無語。就這樣,1956年的秋天,吳貽弓作為新中國電影學院的首批大學生來到了北京。
“搶手助理”——我是幸運兒
能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當時被人稱作驕子。作為本科生,吳貽弓四年攻讀,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和巨大的“學費”——誰也沒料到,這個刻苦好學、坦率真誠的19歲的青年,竟成了全校最低齡的“右派”。罪狀有二:他向學校提意見,說北電作為中國唯一的高等電影學府,教學上應兼收并蓄,只學蘇聯太片面,要讓學生了解全世界的電影狀況,至少該了解美、法、意三個電影大國;他對一名黨員提出了尖銳批評,結果,被上綱上線為“反蘇、反社會主義陣營,反黨”。
今天回想起來,吳貽弓對當時自己的老師吳國英感激不盡,“吳老師是導演系教師,是她竭力主張讓我在勞動之余照常跟班學習。而畢業前夕,已是系副主任的她又力排眾議,竭力主張幫我摘帽,以便出去能工作。”這些情節,一直溫暖著吳貽弓的人生。
吳貽弓幸運地被分配回上海,進了當時名噪海內外的海燕電影制片廠。即使因“摘帽右派”而比同班同學行政級別低了一級、工資少了一級,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連“場記”都沒做過,直接就當上了“導演助理”。在最初的五六年里,從沈浮、孫瑜、鄭君里、徐韜直至吳永剛,一個個大導演輪了個遍。他憑著工作中的盡心盡力,竟成了“搶手助理”。
吳貽弓說:“那時候,我年輕力壯,拼命地工作和學習。我參加了《秦娘美》《李雙雙》《兄妹探寶》《北國江南》《豐收之后》《鐵火風雷》等片的拍攝工作,努力從風格各異的大師們的藝術寶囊里摘取盡可能多的實踐經驗和訣竅。我兼收并蓄從無門戶之見,我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在那幾年里,我為我的一生的電影導演之路夯下了堅實的基礎。”
“李雙雙”說——我是他倆的紅娘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電影《李雙雙》開拍,魯韌擔任導演,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的吳貽弓,當起魯韌的助理,并負責拍攝預告片。當時主演張瑞芳與魯導演在創作上意見有分歧。張瑞芳希望按照劇作者李準的要求,把李雙雙往“瘋”里演,把自己第一部喜劇電影的喜感強調到極致;而“溫吞水”魯韌卻堅持寫實主義,不接受“過火”的表演,其實是心有余悸,怕被上綱上線說“丑化勞動人民”。好幾回,演導相爭,形成僵局。這時候張瑞芳就把視線對準了吳貽弓:“小吳,你說說看,應該怎么弄?”吳貽弓就此當起了“調解主任”,于是,大家退一步,攝影機又嘩嘩轉了起來,“李雙雙”的哈哈笑聲又響徹拍攝現場。
目睹這位才華橫溢、心地善良的“導演助理”和出色的“調解主任”,有人對他產生了好感,那就是剛剛跨出校門不久,被張瑞芳一把拖進《李雙雙》劇組飾演孫桂英的張文蓉,她既樸素又有學生味,演一個農村知識青年正合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兩人的目光對上了,兩人樸實純潔的心相通了,吳貽弓和張文蓉越走越近。這時候,有人勸張文蓉要“慎重”,因為吳貽弓居然是一個摘帽的右派分子。但直覺告訴她,吳貽弓是個好人,值得信賴。她為自己找到了理由:“右派”不更需要獲得幫助嗎?為什么一定是他影響我,我就不能改造他?更為關鍵的是,他倆的好事得到了老黨員張瑞芳的支持。就這樣,一對年輕人在《李雙雙》劇組結下了金玉良緣。“我還是他們的紅娘,哈哈哈!”“李雙雙”張瑞芳曾對記者這樣說。
吳導說,“當初,張文蓉毅然決定嫁給我,我父親也非常感激,告誡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她嫁到我家來以后,也非常孝順我父親,我父親眼睛不好,她就天天為他讀報。”
時光荏苒,轉眼他們已成老夫老妻。吳導戲述他們老兩口的狀態是:5分鐘不見就要找,見面5分鐘又要吵,都說小吵怡情,他們果真是歡喜冤家。
比如吳導想表現好一點,討太太喜歡,吃好飯幫忙洗碗,結果,敲碎了兩只。太太就說:“好了,不要你洗了,再洗下去家里的勺子、碗都要敲光了。”還揣度,“你是不是想逃避勞動,故意敲碎碗?”吳導說,“天地良心,碗再不值錢,也是家里財產,我怎么會故意敲碎呢?”
張文蓉認為,吳貽弓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家里大小事情都要自己操心。因此得出結論:“吳貽弓,我一輩子聰明,做的最傻的事就是嫁給你。”吳導則說:“我一輩子傻瓜,做得最聰明的一件事就是娶你做老婆。”如此幽默對答,太太還能說什么,只好說:“吳貽弓,你狡猾狡猾的。”
其實,張文蓉在背后還是稱吳貽弓是個濫好人,對誰都好,因此大家對他的評價就是“一個好人”。 對此,吳導倒同意太太的說法,并證明自己很多地方確依賴她:“有一次她生病了,我自告奮勇炒雞蛋給她吃,當時她沒好意思問我,后來才知道我沒有放鹽(笑)。我承認對她非常依賴,所以我也對她尊敬,她是‘我們家領導’。”
機會總給有準備的人
文革開始后,1969年,吳貽弓被趕出了電影廠的大門,“下放”到一家生物制藥廠接受“再教育”。直到“四人幫”倒臺,人們從那場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他已“人到中年”。
所幸他在風風雨雨的歲月里學會了洞察人生:“我靠著抄家以后幸存的一部《資治通鑒》和一部《綱鑒易知錄》偷偷地溫習中國歷史;我還靠著當時可以名正言順地放在書架上的一部《魯迅全集》和一部《郭沫若全集》溫習文學和文化;當然,我更靠著在那個年代里最重要的一部《毛澤東選集》溫習做人的道理。于是,我的確已經不惑,我似乎又成了一個有了足夠準備的不幸的幸運兒。”
不錯,機會總對那些有準備的人特別青睞。1979年,遲到的春天終于來到吳貽弓的身邊。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他拍攝了從影以來第一部獨立執導的短故事片《我們的小花貓》。影片獲得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獎勵——人民幣200元整。那時,這筆“巨款”差不多相當于他4個月的工資。于是他把那兩張嶄新的百元大鈔像護身符一樣地保存在一個鐵盒子里,一直到今天。
僅隔一年,1980年,他在吳永剛總導演的提攜下,完成了他一生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故事片《巴山夜雨》的拍攝工作。影片凝聚了從編劇葉楠直至每一個參與者對“文革”的深沉的回顧和反思,真誠的付出換來了巨大的成功。影片榮獲了次年文化部頒發的優秀影片獎;中國電影家協會頒發的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女演員獎、最佳集體配角獎、最佳編劇獎、最佳電影音樂獎和上海《文匯報》頒發的最佳導演獎。吳貽弓由此在中國電影界嶄露頭角而受到關注。
《城南舊事》——沉沉的相思
1982年,傾心之作《城南舊事》問世。吳貽弓稱它是:“上天賞賜給我的一個不可多得的機遇,我緊緊地抓住了它。”
根據林海音小說改編的《城南舊事》,最早是給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的,但是沒有特別合適的人選,陳荒煤就把這個本子推薦給了上海。上影廠的領導馬上接下給了吳貽弓。吳貽弓看著看著,眼前晃過小英子清澈無辜的大眼睛,耳邊是林海音的畫外音:“看見冬陽下的駱駝隊走過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
吳貽弓決定接拍這部影片。“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為表現出小說中那一種緬懷舊日京華的傷感情緒,他再一次研究了原著的前言、后記,從而把準了電影整體的韻味。他說:“這一年來,我像是醒著,又像在夢里,我聽見了一聲聲遙遠又清晰的呼喚,我看見了五光十色、朦朧而又耀眼的斑斕……就這樣,我把小說《城南舊事》搬上了銀幕,但愿它能給人們帶來美的享受,就像小說曾給人們帶來過的那種純真、質樸、含蓄而雋永的美的享受一樣。”
在拍攝之前,他還做了細致的前期工作。他帶著手下按照北京地圖,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尋找心目中的老北京胡同,但是失望而歸,沒有一個胡同讓他滿意,不是這里造了一幢樓,就是那里架了電線桿。為了真實地再現老北京的風貌,吳導最后請上影廠的美工在當時大場機場的空地上搭建實景。56萬元的制作費讓廣大觀眾驚呼:北京城原來是這么有韻味!
由于當時兩岸隔絕,林海音沒能在第一時間里看到這部電影。1988年,林海音首次回京探訪,重走南柳巷,失聲叫道:“我的城墻呢?”在上海見到吳貽弓,她激動地說:“老北京你拍得那么美,我得向您脫帽三鞠躬!”
當時有評論說,《城南舊事》的出現開創了新時期散文電影的先河,甚至被譽為“傳統美學和現代電影語言完美結合的作品”。從沒看到專家和觀眾的意見是那么的一致,影片獲得了第三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最佳音樂獎,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金鷹獎”,第十四屆貝爾格萊德國際兒童電影節最佳影片“思想獎”,中國臺灣《世界電影》雜志評選它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最佳影片。吳貽弓由此奠定了作為中國電影“第四代”著名導演的地位。
“副業制作”——《闕里人家》
此后,吳貽弓相繼拍攝了《姐姐》《流亡大學》《少爺的磨難》《月隨人歸》等影片。
《姐姐》一片盡管在商業上沒有獲得成功,但在后來的評論中卻被譽為是“中國西部片的首創者”,早于《黃土地》《紅高粱》等片多年。
《少爺的磨難》不僅在票房上獲得高額回報,并且也是在我國經濟改革轉軌之初較早拍攝的所謂“純商業”類型的影片之一。
1984年,吳貽弓被任命為上海市電影局副局長。接著,主管上海電影的行政職務一個個接踵而來。在以后的十幾年里,行政事務耗去了他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流亡大學》和《月隨人歸》是在他擔任電影行政工作之初拍攝的兩部影片,但無論在圈內和圈外的反應都比較平淡。對此,吳導實事求是,回過頭去審視自己作品時,他毫不諱言,“當時從選材到拍攝都比較匆忙,這就注定了它們是我創作生涯中的不期之作了。”
吳貽弓當然知道,繁忙的行政工作對他的創作來說影響很大,而且許多事務他要花出雙倍的精力去應付,因為這一行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然而他是電影人,他不甘心就此放棄導演專業。于是他又像從前一樣把每一分鐘當作兩分鐘去利用。白天在局里開會處理行政事務,晚上搞他的專業,看碟片做筆記,每每搞到深夜才上床睡覺。他繼續作著積蓄和準備,當機會向他招手的時候,他可馬上“接招”迎戰。
攝制于1992年的電影《闕里人家》,就是他適時抓住的作品。對他這個當時已以“領導”為主業來說,拍電影已屬“副業制作”——幾年里他幾乎放棄了所有的業余時間。
那年,他在山東做一個電影講座,完了去曲阜參觀孔林。“孔林時間之久、規模之大,在2400多年中,上自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凡是孔氏家族的后人都葬在那里。那種趨同感、認同感,在全世界絕無僅有。”他被震撼了。而時值1990年代初,年輕一代卻心態浮躁,與傳統文化起了種種隔閡,代溝凸現。他由此醞釀了表現傳統文化遭遇危機的這部新片。在戲里,最老的一代說出了“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宗,他叫孔子”,其實是導演自己在吶喊。
《闕里人家》延續了吳導一貫的表達方式,以普通家庭為切入口,以日常生活的橫斷面為表現形態,映射出國家與時代的變遷、民族歷史與文化傳統的厚度、道德與責任的沖突。影片的敘事策略與鏡語體系也在傳承中愈顯圓熟,現實題材與詩意特征相得益彰,流暢的時空轉換、造型性的鏡頭運用、精心處理的影片色調與細節共同營造了具有豐厚韻味的影像空間。
電影評論家邊善基指出,一個電影文學劇本能寫出人物的歷史感和人生感,無疑是劇作的上品。而這種歷史感、人生感一旦反映在銀幕上,如果達到一種境界,則更是屬于電影的精品。《闕里人家》因此獲得了華表獎當年首次增設的最佳導演獎。而同樣,這個時期拍攝的另一部影片《海之魂》后來也獲得了華表獎的特別獎。
兩篇“大散文”——電影節與電影志
當戛納、威尼斯、柏林等國際電影節在全球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時,位居上海電影界最高領導的吳貽弓,開始做起中國幾代影人不敢做的夢——“我們也要有自己的國際電影節”,他并要在自己任期內使之夢想成真。
他開始為拍電影以外的事,嘔心瀝血。為申辦奔波,為經費苦惱,為每一個細節安排絞盡腦汁而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著名導演、曾當過電影節辦公室主任的江平回憶說,吳貽弓對自己相來吝嗇,他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公文包和眼鏡一用就是好多年。那年去北京向廣電部匯報電影節籌備情況,就住中影招待所兩人一間的標準房。當時他已是中央候補委員,按級別可以住五星級,可他不同意,說“電影節沒錢,省一分是一分”。他手下聚集起一批志同道合者,每人每天的伙食補貼僅一元,在地下室食堂憑飯菜票排隊就餐,一干就是幾個月。他偶爾到自己管轄的影城三樓餐廳打“牙祭”,不過是來碗面條或餛飩什么的,也從不簽單,而是在碗底下悄悄壓一張10元鈔走人……
1993年10月,上海國際電影節終于誕生。索菲婭·羅蘭、奧立佛·斯通、大島渚、羅伯特·懷斯、保羅·考克斯、中野良子、張曼玉、張藝謀、鞏俐等全球頂級的中外電影人云集上海,星光璀璨……“當時辦節還是頭一回,只能靠摸索,像以色列那時候還沒和中國建交,也不知該如何操作,但我也‘斗膽’把以色列的電影帶到了電影節上。”吳貽弓回憶說,“彼時,進口片的大門還未打開,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舉辦成為上海乃至全國影迷的盛大節日,看電影節的片子就像出過國一樣。”
電影節影響很快擴大,可每屆電影節曲終人散,吳貽弓和他的伙伴們常常累得席地坐在紅地毯上。終于有一天,國際電影節制片人協會主席別雷松來通知:繼柏林、戛納、威尼斯、蒙特利爾、東京等電影節之后,上海國際電影節正式名列世界九大A類國家電影節。那一刻,吳貽弓笑了,而細心的部下發現,他已有白發了。
值得一提的是,雖是導演出身的吳貽弓還大有電影事業家的眼光,為舉辦這個年輕的國際電影節,他還主持在上海建起了一座影城和與之配套的一座五星級銀星假日酒店,它們現在都已經成為上海電影系統既有社會效益又有經濟效益的基礎性設施了。
說到另一篇散文,那就是編撰、出版《上海電影志》。這是一部耗時十年,集上海電影界老老少少兩百多人的直接參與,廢寢忘食,群策群力凝聚起來的學術成果。吳導說起這個工程,只是說,“這是上海電影人的共同心愿。我所做的工作,只是繼承張駿祥(原上海市電影局局長)先生的未竟事業,在我的任內勉為其難地挑起主編職責,小心翼翼地將它完成了而已。”他沒有更多的時間講這皇皇巨制背后的故事,只想讓無言的白紙黑字去訴說,讓漸行漸遠的老一輩上海電影人去訴說。
改編經典——試水音樂劇
1999年4月的一天,著名作曲家、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系主任金復載,上海大劇院總經理錢世錦,相約吳貽弓到大劇院見面。兩位開門見山,談著改編話劇《日出》為音樂劇的想法,并希望吳導出山,加盟創作的行列。
對于音樂劇這門綜合音樂、舞蹈、戲劇于一爐的藝術,吳貽弓既熟悉又陌生。音樂劇和電影一樣,是上個世紀最重要且發展最快的藝術成果之一。音樂劇和電影并駕齊驅,突飛猛進,出現了成批優秀的作曲家和大量成熟的作品,但對于中國,音樂劇之旅則剛剛開始,基本是引進,創作的還不多。
憑著職業的特有嗅覺,金復載和錢世錦都認定,音樂劇在中國是大有可為的。而且,他們還認為,音樂劇作為一種都市藝術,理應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里得到開拓和發展。吳貽弓被兩人的前瞻和膽略所欽佩,他不僅被感染,還對首先改編經典話劇《日出》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認同。朦朧之中,他似乎已經聽到了她的旋律。于是,他答應了他們的邀請,而且決定下海“試水”。
《日出》是一部經典話劇。《日出》所描寫的內容是大都市情結,《日出》中展現的人物極富浪漫色彩,《日出》的情節為改編成音樂劇提供了可在音樂劇的綜合性、現代性、多元性、靈活性諸元素上全面開花的豐厚基礎。吳貽弓回來后,馬上找來有關CD、VCD,一頭扎到一個既陌生又神秘,既通俗又華麗的全新藝術世界里去。漸漸,他愈來愈發覺音樂劇與電影是那么相似相通,如同一對孿生姐妹,性格雖然各異,卻有著驚人一致的基因。于是,對于音樂劇《日出》,陡增了搞成它和搞好它的勇氣和信念。最后,吳貽弓是作詞、編劇、導演集于一身,開始創作。
吳導介紹說,我們把音樂劇的情節側重在陳白露與小東西命運的對比上。因此,改編中刪去了一些人物,但方達生、王福生和小東西這三個人物卻大大地加強了。王福生這個人物不僅是一個劇中人,而且還擔當起了“幕表人”的職責,有點像《艾維塔》中的那個“說書人”的樣子。尤其是我們讓原劇中不出場的金八也出場了,應該說是一種色彩,他出場的時間很短,前后總共只有三句話,一句唱也沒有,我把他處理成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黑幫老大,是想給觀眾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改編后的音樂劇變成兩幕八場五個場景,除了把“客廳”改成“舞廳”以及“妓院”是原來的外,增加了“月夜”、“大馬路”和“交易所”三個新場景,這是把原劇的幕前、幕后戲在改編中作了必要的置換的結果。
就這樣,歷時三年,吳貽弓與作曲家金復載、董為杰八易其稿改編的音樂劇版《日出》終于問世。金復載、董為杰兩位為《日出》創作的40余首歌曲,根據音樂劇的特點設置的六大場景和十大歌舞成為音樂劇的亮點。2002年5月18日,在上海大劇院首場演出獲得成功,同時也得到了曹禺夫人李玉茹的首肯。吳導說,用通俗的音樂劇形式演繹曹禺先生的話劇經典,他為自己的大膽嘗試至今仍感到欣慰。
“興奮得一塌糊涂”——申江小吳
卸去了上海市電影局局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以及全國人大代表、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全國政協常委等一大串頭銜后,吳貽弓的主要社會活動之一就是參加博客圈的活動,除九九關愛網長者豐采園外,還與蘇浙滬其他網站博友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吳貽弓的網名叫“申江小吳”。
這個自授的網名,反映了他的年輕心態,他的謙和品格由此可見一斑。不少博友在這里認識了“小吳”,小吳經常為博友評論或留言,態度謙遜和誠懇。有位自稱沒有高學歷的“詩歌的學徒”,懷著試一試的心情,斗膽與吳導切磋。沒想到吳導馬上應答:“拜讀了你的詩作,有一種感動油然而生。你的詩第一是真誠,第二還是真誠,這很可貴。真誠,所以樸素,真誠,所以親切,瑯瑯上口,節奏和韻律都很到位。當然,并不是說已經很完美,個別地方遣詞用字還值得推敲,提煉……”對于吳導的點評,“詩歌的學徒”稱他尤如魯迅先生當年在內山書店對文學青年的慷慨恩賜,其寬厚之風和用心良苦使他感激不已。
2008年4月,“小吳”說近日外出,開始“休博”。可兩個月后仍沒動靜,博友急了。博友普克爾通過同學C君才得知,吳導已在醫院動手術,生怕大家為他擔心,打個馬虎眼說自己“在外面”上網不便。身在異地的普克爾立刻趕來上海,直奔醫院,見到一個月前經歷一場大手術的吳導便說,豐采園的朋友們擔心極了。吳導動情地握著普克爾的手說:請你轉告豐采園的朋友們——我也想念大家。
普克爾后來才知道,就在吳導手術期間,5月12日汶川發生了大地震,他因不能以電影人的力量為抗震救災出力而不安。5月19日他這樣寫道,(那天)“14點28分那一刻,我特別想站起來,和全國人民站在一起。但我不能,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很多管子。我無法做更多的事情,盡自己更多的力量。災情的報道令我揪心,令我難受,但也令我感受到了中國人的齊心協力,受到了鼓舞。大災面前,中華民族顯示了我們的力量,我們的不屈不撓,我們的團結。這也是我們的民族對待災難一貫的光榮傳統。從上到下,眾志成城,我們一定能夠戰勝災難。”
吳導已是博友們的知心朋友,而博友們也時刻關注他。2012年4月8日,吳導在北京榮獲中國導演終身成就獎,獲此消息博友們第一時間就作出了反應,紛紛表露自己的心聲。
4月30日,新浪博客“星海之友”圈主思泉組織蘇浙滬三地部分圈友相聚在上海青浦金澤鎮的岑卜村——“青蛙農夫”圈友的居住地,共賀吳貽弓榮獲終身成就獎。吳導高興地親臨青浦與博友相聚。“青蛙農夫”用剛從田頭采回的最原生態的時蔬做成菜肴款待大家。吳導喜嘗農家菜,對其高度“綠色”給予了五星級的評價。
5月9日,豐采園的博友們也按奈不住,自發組織在上海青浦大千莊園為吳貽弓獲獎慶功。慶功會鄭重而樸實。天南地北的博友們發來賀詞,現場的博友們更是為吳導來參加草根聚會而歡欣鼓舞。而吳貽弓越發自謙,說自己是草根中的“須須頭”,就是末梢的意思。連連說這次聚會讓他“興奮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是他在博客上常用詞。
自2006年6月18日開博以來,吳貽弓積極參與博客圈的活動,和大家同游共樂,毫無架子。在吳導看來,博友們經歷不同,但各有所長,值得他學習。慶祝會上,博友阿旺說:“在吳導身上驗證了一個科學命題,就是返老還‘少’。”阿旺和吳導第一次謀面在1987年,那是在淮海中路的上海電影局會議室里,大家都尊稱他吳局長,而有些“膽大”的下屬則稱呼他為“老吳”。如今,博友們個個親切地稱呼吳導為“小吳”,豈非“返老還少”?一席話說得吳導和博友開懷大笑。
吳貽弓曾在前幾年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昨日黃花,今朝猶醉。說這些老話絲毫沒有沾沾自喜的意思,不過我卻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不管拍片也好,為他人做嫁衣也好,我都兢兢業業,盡力而為,從內心里我都是沒有半點不真誠的。”
從文聯主席到“申江小吳”,吳貽弓正是以這種“真誠”:昔日拍片贏得了觀眾,今日寫博,又贏得網上一片叫好。看吳導的博客,仿佛在和一位幽默風趣而睿智的鄰家大哥聊天,開心并受益著。“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博友說,得了終身成就獎的吳導不會就此“stop”,他的博文將續寫“申江新事”,肯定更精彩,將“靈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