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穿越來到1912年。他們讓我進了第一監獄,但叮囑要快,這個人是政治要犯,不能隨便見外人,尤其是記者。
他們叫他金先生。金先生坐在白木板桌后面,一燈如豆,昏暗得看不清臉的細部。只知道他是旗人多有的容長臉,二十五六歲的 年紀,辮子剪掉了,但頭發留得比一般人長一點,有些散亂地披拂著。長衫很臟,但他并不緊張,也不沮喪,嘴角似乎還有淡淡的嘲諷的笑容。
“金先生,您承認您是宗社黨嗎?”
他有些驚異地看我一眼,大概因為來人的京話講得還不錯。
“我能不承認嗎?你們有人證,有物證……再說這不是去偷去搶,不辱沒祖宗?!彼旖浅爸S的笑似乎更濃了。
“金先生,聽說您是京師大學堂肄業的?京師大學堂的高材生,卻來從事復辟活動,不會太可惜了么?”
“國都沒有了,什么大學堂,高材生,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是記者,我不妨跟你說說我的事,也好讓世人知道我們族人的苦衷。”
他說,“庚子年,北京被西洋東洋的軍隊占了一年多,我們旗人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罪……是,孝欽太后被人所惑,任用拳民,才有庚子之難。打那之后,在京師、在外府的旗人,稍有人心的,都想著痛改前非,好好地救一救大清國。光緒卅一年,彭翼仲、王子貞發起國民捐,我還在學堂念書,天天上街勸捐,親眼看著街坊鄰居把家里的碎銀、銅子兒都拿出來,繳存在大清銀行里。那時我還看見報上說,南方人多有不愿意捐的,說拳亂是北方人弄出來的,不關他們的事。當時我心里特別搓火,辦報的彭先生勸我,說不是所有南方人都這樣,中國人要聯合起來才能強大,不要有南北的畛域之見。我聽了彭先生的話。各省諮議局代表上京來請愿,我們到前門車站列隊歡迎,希望大清盡速立憲成功,也和日本一樣,成為一個一等的國家。就在前年,我還同著幾位同學,一道來開封,勸說這里的旗營兄弟,要人人贊成立憲,與綠營、新軍弟兄和衷共濟,一致對外……”
“為什么單單選擇開封?”我插空問了一句。
“我舅舅那時在這里當佐領,不過宣統三年初換防回京了……總之我跟這里的旗人混得很熟。誰也沒有想到,革命會來得這么快,短短三個多月,大清的江山便已易主……”
“我看過案審口供,某先生說,您去年冬天曾寫信給他,說‘行當鳩集同志,將與民黨力抗,必達目的而后已’。您是宗室嗎?”
“我嗎?算是個‘覺羅’吧,可是早沒了爵祿。我跟您說,大清雖然孱弱,卻是亡不得的。我看你們那個孫文的文章,你們要‘恢復中華’,打著什么‘鐵血十八星旗’,只要關內十八個行省,那滿蒙怎么辦?西藏新疆怎么辦?他說讓我們旗人回到滿洲故土去,笑話!東三省俄去日來,哪有旗人的立足之地?十四行省獨立,有幾個省不攻滿城,不殺滿人?戰火平定后,旗營人眾,必定衣食無著,啼饑哀號。你們記者搜羅天下新聞,應當比我清楚。若是民國成立,將如何處我族人?所謂優待條件,只是對朝廷有實際的好處,旗民生計如何解決? 我們一班同志,就是你們所說的宗社黨,確實志在恢復大清。我來汴京,便是要聯絡旗營、巡防營里的弟兄,尋機起事,一定要重建大清的社稷!”
“可是金先生,”我忍不住說,“貴黨是不是太招搖了些?我看此地報紙上說,你們十幾人同來開封,分住在各旅館,總機關設在您住的機神廟街,晝伏夜動,行蹤詭秘。某先生說,他跟您長親、您,都是舊識,原本不忍告發您的,只因你們到處運動,鄰里議論紛紛,他怕事兒鬧大了,禍及自身,才不得不去衙門首告……”
金先生閉上眼睛,良久,長長嘆了口氣:“我在北京的時候,只想著各地旗眾,受民軍壓迫,巡防營飽受猜疑,都積怨在心,再加之使動經費,不說一呼百應,起碼也該多是熱血男兒,不亞于武昌新軍……誰知道……大清三百年夙恩,他們竟全不念了么?”他使勁搖了搖頭。
我還想問什么。門吱呀開了,獄卒在門外朝我拼命擺手。我只好一面向門口走去,一面說:“金先生,再會了。您放寬心。據我所知,宗社黨一般不處極刑,咱們后會有期?!?br/> 暗黑燭影里的金先生似乎微微睜開了眼,又似乎沒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