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國內相比,德國的生活顯得十分平靜。我住在漢堡的郊區,房子自帶一個小庭院。每當下雨時,萬籟俱寂,只聞雨聲。推開庭院的門,常有一種“推開柴扉”的時空穿越感。因為有了“靜”字,我在德國反而常能感到中國唐詩和山水畫里的意境。
一天清晨,我坐火車從奧地利返回德國。火車穿越一座座山脈,大片的松林和山谷里的城鎮飛馳在窗外。霧從松林間升起,像一條白色的腰帶,松垮垮地掛在山間,就像中國畫里,眼前的霧氣游走在山巒疊嶂間,給了畫面飽滿的視覺,又有余地供想象馳騁。
一度,我試圖通過眼前的景色分辨此地是德國還是奧地利,但無法做到。德奧之間已經沒有疆界,也無需任何證件檢查。只有手機信號的轉換,宣示領屬的變遷。
在國內,我曾閱讀過不少關于民族國家的論述。但直到此時,我才深深感到一種真正偉大的、野心勃勃的東西已經并正在歐洲發生。當語言、文化和各種層面的文化、物質可以自由流動之時,疆界就消失了。正是這樣的自由流動,讓國與國之間的疆界變得不再重要。
我的目的地是Bad Sooden-Allendorf,一個典型的德國村莊,坐落在哥廷根平原上,臨近格林兄弟的故鄉。我至今仍覺得,這里是德國景色最美的地方。綠色的田野,茂密的森林,起伏的群山,還有散落的村落和點綴其間的古堡和教堂。河水緩緩流淌,有德國特有的近乎憂郁的寧靜。看上去,這里的生活似乎從未改變,然而我卻正坐在村與村
ldicvv4K0kipo2AlycOlMCeqgCpZDG6UNloeSjur5Uo=之間的高速列車上,它甚至比柏林和漢堡的列車還要干凈。車廂里的乘客,也絕然不能用中文意義上的“農民”兩字來形容。他們穿著得體,熱愛閱讀,看上去頗有涵養。
我一直以為,文明的最佳觀測點就是鄉村。它拭去了城市的浮華和虛榮,留下的是文明的底色。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城市,但是如果沒有同樣偉大的鄉村,那文明就只能算是沙漠,而城市是沙漠中的一棵仙人掌。
Bad Sooden-Allendorf很小,一條小溪穿村而過,綠草茵茵的兩岸是18世紀樣式的建筑。村子以市政廳廣場和教堂為中心,由此輻射出去的街巷里藏著餐館、意大利冰激凌店、泰式按摩、超市、酒吧,甚至還有一片小型紅燈區。每到整點,教堂的鐘聲會在整個村莊回蕩。
我們去安北家做客。安北是柏林一家事務所的律師。他的父親就是村里人,年輕時到玻利維亞行醫,遇到了安北的母親。他們相愛,然后一起回到Bad Sooden-Allendorf定居。
那晚,我踩著木質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入主人的客廳。高大的書架上插滿了各種語言的書籍,從卡夫卡的《變形記》到塞林格的《九故事》再到艾柯的《玫瑰之名》,還擺著切?格瓦拉的著作。
當我提到切?格瓦拉時,安北的母親突然滔滔講起了西班牙語。她打開抽屜,拿出一張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身軍裝的切?格瓦拉。安北的母親說,這是她父親——玻利維亞共產黨的領袖之一和切?格瓦拉的合影。
看著這張照片,我想象著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這樣一位共產黨領袖的女兒追隨一個德國青年,遠赴他鄉。在德國,一個小村莊里,他們一住幾十年。我突然明白,真正的文明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縱使滄海桑田,也可以靜如一朵浪花。
第二天,我爬上村旁的一座中世紀城堡。城堡由當年的騎士所建,為的是與不遠處另一座城堡對抗。如今,城堡早已荒廢,仿佛一部發黃、破碎的舊書,只能讀出當年的只言片語。
站在城堡的瞭望塔上,哥廷根平原在眼前徐徐鋪展。低矮的山丘像羊群環繞著我,一只疊過另一只,直到目力所及之處。另外一座山頂上的城堡,則以一種直刺蒼穹的姿態,炫耀著自己曾經的張揚。山丘間是一條帶狀的空地,當地人說那里曾經是東西德的分界線,布滿鐵絲網和哨所。
如今,意識形態的分裂和對峙的城堡一起被文明的進步消解。所謂“文明”,在這里的定義顯得如此簡單。它讓人們可以自由表達,讓年輕人可以娶回遠方的姑娘,讓炫耀武力的城堡傾圮坍塌,而一切標識疆界的鐵絲網終將被夷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