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關注聲樂指導一行,你不會知道吳龍。同行也并非真正了解他,雖然他是國內這一領域的開拓者。他們迄今不明白,這位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為什么要自殺——6月16日,吳龍從17樓跳下。妻子楊彬一度質疑,他的聘用合同即將期滿,不見學院有續約動靜,為他平添折磨。
1989年冬,吳龍赴美求學。起初在布法羅紐約州立大學音樂學院歌劇系任鋼琴伴奏助理,后在這里讀研。此前30年,他一切只為學琴。作為上海外語學院一對俄語教師的兒子,1978年,他在競爭激烈的全國篩選中勝出,成為總政歌舞團的專業鋼琴演奏員。
美國國籍、別墅、波士頓大學歌劇學院任教……但楊彬感到,他內心深處一直不寧。2002年,吳龍決意回到上海。
楊彬記得,吳龍回上海錄制CD期間,上海音樂學院領導熱忱邀請他“以專家身份來校開創鋼琴藝術指導新學科”,他的慨嘆猶在耳際,“再不回去,我就快退休了,一輩子就平淡度過了。”
對此,她不是沒追問過,校方有無發來書面合同?他保證“絕對沒問題”,“校領導親口承諾:你隨時來,我們隨時歡迎。”
“聲樂演員成長離不開聲樂藝術指導的協助。聲樂指導不一定會唱歌,他完成的是對整部音樂作品的處理。這個專業在國外已成熟,而在國內聲樂教學體系里還很薄弱,認為只要會彈鋼琴就懂伴奏。”當年5月吳龍回國,然而直到9月上海音樂學院開學,他的工作還沒有明確的安排。
楊彬后來得知,吳龍本想進學院聲樂歌劇系,但該系“有些上年紀的鋼琴伴奏老師”聯名寫信反對,“有人看過他的學科設計,他不僅想培養鋼琴系的本科生,還要拓展聲樂藝術指導專業。還提出,學院在職的鋼琴伴奏老師對聲樂作品、歌劇歷史等各方面亟待系統進修”。等待中,吳龍變得焦灼。他不愿說話,不愿見人,無法入眠。那年11月,他被安排在隸屬上海音樂學院的“周小燕歌劇中心”,擔任這位歌唱家的助理。
除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還有經濟上的窘困,“上超市購物,每到結賬他就閃到一邊,我心想他好小氣。后來才知道,他在上音每月只有二三千元。”楊彬說。
她間或聽到圈內對吳龍的議論——“演出時,臺下觀眾議論鋼琴伴奏比唱歌的還好。就有人說,合作時,他愛出風頭。”
“他太過較真,又有求于體制。可這種性格不容易在體制內討人喜歡。”與吳龍有過合作的歌唱家范競馬想起排練時,吳身為聲樂指導,竟會親自核查節目單一類的瑣事,“可以不惜一切打電話糾正”。
2004年,吳龍在中央音樂學院老歌唱家郭淑珍的建議下,來到這所學院,擔任歌劇聲樂指導、碩士生導師。他無法容忍學生稍有懈怠。他青睞的學生張怡曾被他罵哭,“一次為我參賽,他一口氣準備了10首外國曲目,我特崩潰。我老請假。一天他聽完我演唱,不滿地說,你不行別參賽了。我不信你以后能成為歌唱家……”
楊彬在靈堂內攤開一份記錄,上面是吳龍多年勞作的碩果:《蒂托的仁慈》《魔笛》《茶花女》《蝴蝶夫人》《葉甫蓋尼?奧涅金》,還有尚未完成的《賽密莉》。
“《蒂托的仁慈》是中國首演,連字幕都得他自己翻譯。《魔笛》花了7個月時間籌備。《茶花女》是國內音樂學院第一次用意大利語全場演出……他生病了不敢說,因為合同上標注,‘連續請病假30天,合同自動失效’。”
去年下半年,楊彬發現吳龍在網上化名與陌生人交流。他解釋說,他心頭涌動一股憤怒,需要尋找一個發泄口。
今年5月,吳龍去世紀壇醫院神經內科咨詢。當時的大夫還有印象,吳龍整個人非常憔悴。問到“生活狀態,最深的情緒問題”時,他極力掩飾,惟一承認的是嚴重失眠。
因為是美國籍,吳龍在華就業需每年申請簽證。“過去都由學校打理,偏偏這次沒有。他想自己辦,但沒學校續簽合同作證明,就辦不成。”楊彬分析,也許是母親和自己的病、對學校不續簽的擔心,三重壓力交織在一起,導致吳龍極度悲觀。
最后的日子里,他對治療心灰意冷。有時在家中,他會空洞地凝視妻子,令她莫名心驚。女兒一回家,他便一把緊摟在懷里。5月中旬,楊彬從醫院回家途中,收到一條短信,那是她好久沒聽到的:“愛你,老婆。”
朋友曾勸他,干脆放棄體制內的特聘教授合同。他很猶豫,因為面子。而真正的不舍在于,聲樂指導需要集中調動優質資源展現整體藝術感,“他覺得中央音樂學院是全國音樂尖子生云集的地方。”楊彬說,他只想發揮半生所學,“但這就是我們回來拓荒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