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萊斯莉?麥克卡頓打開家門,剛好聽到丈夫邁克爾在跟他們8歲的女兒講電話。“幫我個忙,”他在電話的那頭說,“幫我給媽媽一個擁抱,告訴她說我愛她。”
她直覺有些不安,但當時并未多想;幾分鐘之后,她收到邁克爾發來的電子郵件:“這是我這輩子最難下筆的一封信,”他寫道,“請不要讓孩子們忘記我有多愛他們,還有最重要的,永遠、永遠也別讓他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愛你。”——這是一封遺書,她驚惶地意識到。她抓起電話給他在檀香山的同事和朋友挨個打電話,但當同事們趕到時,邁克爾已經吊死在醫院的急診室里。
邁克爾是軍醫,他受抑郁癥的折磨已經很多年了,這一點讓萊斯莉對丈夫的死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對于麗貝卡?莫里森來說,丈夫因抑郁而選擇自殺卻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伊安?莫里森才26歲,是一名AH-64阿帕奇飛行員,去年年底才剛剛從伊拉克回來,正打算跟麗貝卡過上幸福的小日子。但三個月之后的某一天,她回到家里,發現他倒在了他們的臥室里,脖子上有個槍眼。
這兩位美軍隊員都死于2012年3月21日。在之后的那天,以及再之后的那一天,美國軍隊里都有人重復著相同的悲劇。2011年,總共有301位美軍將士選擇用自殺的方式結束他們的生命;至于2012年,截至8月,這個數字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2%,在最嚴重的7月,美軍士兵自殺事件竟達到了38起之多。
“自殺如瘟疫一般在軍隊中流傳開來,”國防部長里昂?帕內塔在給眾議院軍事委員會做報告時說,“一定有地方出了問題。”
家庭問題,還是軍隊問題 五角大樓最新公布的報告指出,在所有自殺的士兵中,有半數都剛剛經歷了感情危機。另外,有接近1/3的人嗑藥,1/4的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有批評人士稱,當局為掩蓋現行醫療體制無法滿足需求的事實,常常以對方“心理承受能力不佳”、“這是你們的家庭問題”等理由敷衍,致使不少病例得不到及時治療。
萊斯莉曾親身經歷過這樣的事情。當邁克爾顯現出抑郁癥的癥狀后,他們的婚姻關系開始出現了問題。他對妻子的態度有了轉變,也開始對孩子們莫名發火,但面對任何人的詢問,他都會回答說自己“很好”。“他害怕,如果他誠實地說出自己有多抑郁的話,會因此被軍隊的醫學院開除。”萊斯莉說,“他熱愛當兵,他必須要留在那里。”
但萊斯莉的壓力與日俱增。她試圖去尋求幫助,但人們總會警告她說,“小心說話,別影響了你丈夫的事業。”
2010年8月,萊斯莉終于瞞著丈夫,找到了邁克爾所屬醫院的指揮部向指揮官說出了她的擔心。“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驚險的事情,”她說。她坐在指揮官的辦公室里,毫無保留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并將邁克爾的抑郁史坦然相告。她希望指揮官能夠命令他去接受治療,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個軍人,邁克爾總是會聽從命令。
指揮官是一個陸軍上校,女性,她當場暴怒:“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說他有抑郁史!還可能會自殺!”她叫了幾個同僚來辦公室,也把邁克爾找了過來,萊斯莉說她永遠記得當邁克爾踏入房中時,看見自己的妻子坐在長官面前的樣子。“我怕極了,我告訴他我很害怕他的抑郁會影響到我們的家庭,而且我真的很擔心他的安全,還有孩子跟我的健康。”
指揮官鼓勵邁克爾去接受心理咨詢幫助,但也明確表示,不會命令他這樣做。邁克爾憤怒地離開了那間屋子,而萊斯莉看著他的背影流出眼淚。“親愛的,不要擔心,”萊斯莉記得指揮官當時這樣對她說:“我的第一段婚姻也垮掉了。”
你不能讓他去接受治療嗎?萊斯莉再次懇求,但指揮官搖了搖頭。邁克爾在工作上毫無瑕疵,沒有顯露出任何跡象。“萊斯莉,我知道這話聽上去可能會很刺耳,但我的感覺是,這不像是軍隊里的問題,而是你們的家庭問題。”
邁克爾后來確實嘗試去看心理醫生,但因為他真的太忙了,在當值的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上,所以會見心理醫生這件事常常有一整個月都無法進行一次。
終于,萊斯莉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她跟邁克爾提出了離婚,帶著孩子離開邁克爾回到了德克薩斯。后來,在邁克爾自殺了以后,軍方將其原因歸咎在他們的婚姻問題上。
事實上自殺率的攀升早已讓五角大樓坐立不安,自2007年起,美國軍方就宣稱他們已把預防自殺視為“頭等緊要的使命”。所有男女軍人將分批接受為期90天的專門培訓,旨在提高預防精神疾病和發現自殺傾向的能力。除此之外,軍方還計劃招募至少250位有經驗的心理健康專家,為前線官兵提供及時服務。
但這些還不夠,遠遠不夠。
無法接通的自殺干預熱線 在麗貝卡看來,他們家附近的急救診所、兩個空軍醫生,還有五角大樓都需要對她丈夫的死負責。
伊安去年12月剛從伊拉克回來的時候還顯得健康又快樂,但三個月之后,麗貝卡察覺到伊安失眠,脾氣也暴躁起來,還變得很不愛說話。麗貝卡知道這是抑郁癥的征兆,于是她鼓勵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們住在胡德堡,家附近就有一間急救診所,伊安排了很長的隊,卻被告知這所診所的醫生無法為他看癥。“因為他是個阿帕奇飛行員,”麗貝卡說,“所以他們拒絕了他。”診所把他轉給了一名被麗貝卡稱為“毫無同情心”的空軍醫生,他為伊安開了一些安眠藥。情況沒有好轉,伊安又去找了另一位空軍醫生,后者給他開了抗抑郁的藥。
3月21日傍晚,伊安撥打了國防部設立的自殺干預熱線,但電話那頭一直傳來“請等待”的語音提示。他等了超過一個小時,麗貝卡說,他發給她的最后一條短信是“還沒接通”。等麗貝卡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她才知道那條短信竟是訣別。
“他曾是軍隊中最好最光明的一個人,他曾是我遇見過的最好最好的人。他嘗試了六次,他渴望得到幫助,但到最后也沒有人來救他,現在,他死了。”
這個家庭悲劇是美國退伍軍人困境的縮影。在軍事委員會的聽證會上,議員們把責任歸咎在國防部頭上,他們指責說,美國國防部下屬的退伍軍人事務部(VA)效率太低,且對責任多有推諉,才讓老兵們得不到適時的照顧。但五角大樓也有自己的苦衷:國防部長帕內塔承認,目前VA確實出現了很嚴重的工作積壓問題,但這并非其工作懈怠所致——五角大樓在2012年1月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在2008年10月到2010年10月這段時間里,每個月都有大概950個VA管轄范圍內的老兵嘗試過自殺,這里面還不包括那些產生了自殺念頭但尚未付諸實際的人。
體制的傷害 體制不僅招架不住,有時候還會扯后腿。
在美軍中,如果醫生建議某個士兵應該養條狗,就會有志愿者組織找一條接受過訓練的狗給他。這些具有靈性的動物能感知到主人的恐懼或者驚惶,他們會警醒地吠叫,有時候也會蹭在主人身邊安撫。
班德羅斯基在伊拉克服役的時候曾經遭遇過恐怖襲擊,炸彈爆炸,碎片飛進了他的腦子,這后來成為了他抑郁的根源。在今年早些時候,他拿起佩槍指向了自己的腦袋。“但就當我扣下扳機的前一刻,本尼跳起來撞飛了我的槍。我百分之百確認是他救了我的性命。”班德羅斯基說。
專門為軍隊士兵提供狗只訓練服務的志愿者黛比?坎多爾介紹說,士兵們在得到狗以后會得到極大的情緒舒緩,通常在兩周之后,就不會再嘗試自殺。
但就在今年一月,陸軍出臺了一項新的政策,他們規定,提供給士兵們的狗必須由國際輔助犬組織認證過的機構提供。“我們需要給士兵們提供最好的東西,如果是狗,那也必須是最好的,”起草這份政策的泰德?西斯拉克上校說,“士兵們一定會得到他們需要的狗。”
但事實是,自從這項政策出臺之后,四個陸軍基地的狗只提供者都表示,由于資質所限,他們沒有辦法再為軍隊提供狗。不僅如此,那些已經有了狗的士兵還可能會失去這些伴侶。
“我本來已經快被逼瘋了,但自從我有了本尼之后,他帶走了我99%的負面情緒。”班德羅斯基對本尼充滿感激和依賴。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把它留在身邊,在不久之后,軍隊會對他的情況作出裁決。
PTSD,比槍炮更可怕 現在,自殺已經超過了戰斗傷亡及交通意外而成為美軍的第一致死因素。在2004至2009年間,美軍士兵的自殺率增長了一倍,而最容易自殺的人群也不再是年輕士兵,服役較長時間、軍銜為中士以上的將士們反而成為了高危群體。美國國防部退伍軍人事務部通過預測得到了一個相當驚悚的數字:在已經離開前線的老兵里,平均每80分鐘就有一個人選擇自殺。
上一次出現類似的情況是在1980年——越南戰爭結束后。
自近代以來,美國軍隊在越南所遭受的挫折或許是最令他們沮喪的,而那場戰爭帶給士兵們的創傷也非常大。在戰后幾十年里,有數萬美軍退伍老兵因精神問題而提前結束生命,醫生和心理學家們在研究過這個問題后,提出了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后應激障礙)這個概念。
現代心理學認為,在經歷過生命遭到威脅,遭遇重大的物理性傷害,或者是在身體或心靈上受到脅迫后,人們的心理會因為這些壓力而受到創傷。有些人很快就克服了這些心理問題,也有些人在面臨壓力的當下就崩潰了,但還有些人,他當時表現得很正常,但在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后,突然顯現出癥狀。他們常受噩夢困擾,且時常會在腦海中閃現以前遭受壓力時的場面,通常也會失眠、抑郁,在外人看來,他們會性情大變,而且不與人來往。這種情況,就是PTSD在作祟。
毫無疑問,戰爭就是一個巨大的壓力源。尤其是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同越南戰爭一樣,都是美國率先出兵,且在正義性上尚未明確,于是,對于參與其中的士兵來說,又會形成更大的折磨。VA曾經就此做過調查,在參加過伊拉克跟阿富汗戰爭的軍隊中,分別有11至20個百分點的退伍老兵患上了PTSD;對于那些親身參與過戰斗的士兵來說,他們被PTSD纏上的可能性更為驚人——達到了44%。
如今戰爭走到尾聲,有多達上百萬美國士兵將在2017年之前退伍。他們會從戰火紛飛的遠方回到家鄉,回到親人、朋友和愛人的身旁,但對于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更艱難的戰斗要到那個時候才真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