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起來的那一兩天,我們住的這間紅磚貨倉改建的公寓,因為墻壁特厚,暑氣一時透不過來,還頗涼爽,我坐在家里,眺望窗外萬里晴空,開心地對丈夫說:“總算有點夏天的樣子啦。”
可是隨著暑熱加劇,室內的溫度節節升高,三四天以后,整個人熱得不想動,這時就笑不出來了。“算了,我們今晚再來喝費雪冷湯消暑吧” ,在一個氣溫超過攝氏三十度的下午,丈夫如是建議。
費雪冷湯,指的是美國飲食文學大家M.F.K.費雪的一條菜譜,正式的名稱為“白脫奶冷湯”,收于她的名著《如何煮狼》中。這幾年盛夏,我們倆就靠著這款湯品,度過一個個炎熱的午后。
這湯的做法簡單極了,且從頭到尾不必煮炊,用不著擔心爐火會使得溫度計硬生生又升高一個刻度。大致程序如下:先混合熟蝦仁、黃瓜丁、少許新鮮刁草(dill)、法式芥末、鹽和糖,再加進白脫奶(buttermilk),邊加邊攪拌,接著將整盅湯放進冰箱冷藏個把小時就可以喝了。
白脫奶原本是牛奶煉出牛油后的剩余物資,帶酸味,不過如今荷蘭市售的白脫奶制法變了,改為在脫脂奶中加菌種,使其味變酸,質變稠,味似酸奶(yogurt),但比較稀。我頭一回喝白脫奶,就覺得它真是酸得過癮,酸得有勁,像灌頂的醍醐,讓在炎夏里昏昏欲睡、食欲盡失的我,頓時神清氣爽,胃口大開。中國沒有白脫奶,用酸奶做這道冷湯也成。
其實費雪的冷湯食譜不只這一款,《如何煮狼》中還有一款西班牙風味的蔬菜冷湯,名為Gazpacho,我只有在買得到熟到頂的紅西紅柿時才做,因為這道涼湯講白了幾乎就是調過味、加了料的西紅柿汁,湯的味道好不好,關鍵全在西紅柿味道夠不夠飽滿香甜。用滋味濃郁的當令西紅柿做出來的冷湯,好喝得讓人一口氣灌下兩碗還嫌不夠;倘若用的是顏色美則美矣、果味卻像灌了水般稀薄的西紅柿,那還不如喝罐頭西紅柿汁算了。
然而,如果能自由選擇,三伏天里我最想喝的,既非美國的酸奶冷湯,也不是西班牙冷湯,而是多年前常喝的涼筍湯。
大學畢業后,我和好友同住在臺北盆地東側半山腰小區,夏天是臺灣綠竹筍當令的時節,每逢產季,山腳下公交車總站附近常有位老農夫挑著攤子,在那兒兜售當天早上才掘出土的竹筍,我們從車站搭接駁小巴回山上,只要看到老農夫,就會買上兩三斤,回家煮涼筍湯。
那筍湯的食譜得自好友的母親,不曉得是不是她獨家的菜譜。做法再容易不過:
把竹筍剝皮,去除硬邊,切片,不宜太厚,也不必很薄,兩三毫米吧。把切好的筍片放進冷水鍋中,開大火煮至滾,加點鹽調味就熄火,蓋上鍋蓋燜一會兒,等湯變冷后放進冰箱涼透便可。
我們總是前一天晚上煮上一鍋,第二天兩人一整天就喝涼筍湯,配上從小吃店買來的麻醬涼面,午、晚餐全是同樣的菜式,從不嫌膩。我們當時是那么年輕,胃口特別好,欲望卻不大,消暑的筍湯和涼面,簡單歸簡單,已給了我們無限的滿足。
那年夏天過后,好友負笈美國求學,從此定居海外。眼下我們倆一個住在西班牙,另一個嫁到了荷蘭,都遠離故鄉,客居在不產竹筍的地方。有一回,我和她相約在德國見面,講起當年那一鍋又一鍋的涼筍湯,都不勝感慨。那清新甘甜、依稀還帶著點泥土氣的滋味,仿佛仍在嘴邊,其實就像我們的青春年華,早就化為純美而遙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