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餐廳起源 開始對茶餐廳有反思,是剛到北京,在國貿的金湖茶餐廳,聽到旁邊有顧客對著手機說:“我現在到了那家叫什么金湖茶的餐廳”——我才猛然發覺,茶餐廳不是隨便一種餐廳。愛好說文解字的我,又會拆出多種解釋:字面上,它可以是一間吃茶的餐廳,或者專門吃茶餐的餐廳,但其實都不是,茶餐廳三個字,本身就代表另一品種,那個跟香港味道有著千絲萬縷、不能劃割的滋味以至想象。
試想一下,約人到一間餐廳,你沒有太多視覺想象,因為餐廳這個詞太籠統,所指太多,因此反而一無所指。然而約到一間茶餐廳?你已聞到它的奶茶香,想象坐在卡位上的對話,看到幾位“大哥”在邊吃飯邊講數。所以,所謂茶餐廳文化,并不是無中生有或過度詮釋,從美學、服務到菜式味覺,茶餐廳是自成一派的香港風格。
逼著我去思考何謂茶餐廳風格,很大程度上是因大江南北行走,碰到太多標榜港式茶餐廳但實質已面目全非的炒作。的確,茶餐廳自香港北上內地后,它的異化與本土轉變,才令人更想研究它的原生狀態。
香港澳門開到過內地的港式茶餐廳,廣州有“老表”系列,從表哥表叔到表妹,甚至玩名字的“吳系茶餐廳”(即“不是茶餐廳”)。上海有翠華、葡京,新近有太興,但最多分店、最成功的,仍是新旺。北京的茶餐廳開了也有不少年,但總體而言,水準一般。不論是哪一家,這種仍稱自己茶餐廳的店,似乎都經過一定的轉型,提供的食物,不是香港傳統意義上的茶餐廳那樣簡單。太興就不叫自己茶餐廳,因它還兼營火鍋,主打仍是燒臘。新旺為迎合大眾,更有水煮魚等外省菜。翠華在世博期間,還曾推出過世博雞翼。
這確實令人懷念及思索什么是真正的茶餐廳。就如最近上海比較火紅的茶餐廳“查餐廳”(因為老板叫查理而得名)——上世紀60年代如懷舊電影中的裝修,從大鐘、餐牌到制服都相當港式了,其門如市,但那可就是最正宗的茶餐廳?
然而什么是正宗?茶餐廳的始發傳說,雖存在不同版本,但大致是:始自上世紀二次大戰后的香港,50年代至60年代的交接,香港作為東西方飲食文化習慣交匯地,當華人開始嘗試體會西方特別是英國人帶來的飲食風,物質也相對豐裕,香港由手作式工業社會,開始變型成商貿社會——種種條件催生出一種新的階層以至新飲食習慣。那時港人開始遠離辦廠式包飯的傳統,白領階層冒起,需要空間去約會朋友,又或有效又舒適地用餐。洋飲料傳入,但咖啡店較為高級,并以洋客為主,華人急需一種折中的就餐方式。
當中,自然再加上華人社會對英國餐飲的融匯。這些條件的結果,是一種奶茶文化的出現,而喝這種奶茶咖啡的場所,是最早茶餐廳的前身,通常稱為咖啡廳或冰室。為什么是茶?當然華人先入為主對茶比較熟悉,而英國茶亦為其時上流品位,此風落入民間的大眾化,就是變相讓其時華人可廉價品嘗到英國人的品位。
早年的咖啡廳及冰室對食物的供應極為有限,我曾采訪過一家開業半世紀位于香港上環的海安,它就是早年的典型:除飲料外,只供應簡單的面包、蛋撻、糕點——遠非今天我們看到的餐牌選擇。
而后才有了今天我們說的茶餐廳原型:樓面不大,中間是方桌,旁邊兩排靠墻卡座——卡座無比重要,它基本上定義了茶餐廳的內置設計,沒有卡座的都不算茶餐廳——穿著白色工作服的服務生(香港人叫伙記)有藍色斑馬牌原子筆插在胸口袋,供應簡餐,這些簡餐組合又會以早餐、常餐、午餐、A餐、B餐的形式寫在墻上。最傳統的茶餐廳,另有一個窗口開向街,兼營外賣小點,方便街坊鄰里。上述這種經典結構,出現在到目前為止可說最能體現茶餐廳文化的電影《行運一條龍》之中——因它除有那種空間與美學結構外,講的還有茶餐廳最重視的街坊人情。
隱形的香港性 上世紀80年代開始,茶餐廳走上連鎖企業化,新釗記、翠華等提供多元化餐單,裝修也更豪華。餐單推陳出新,每日都有新款式,進行流水作業的生產線推售。而后綜合各種受歡迎的鎮店之菜,終于重新定義了茶餐廳,并推廣至內地。可以說,今天在一些知名茶餐廳內可品嘗的菜,例如燒臘、海南雞飯、咖哩等,都并非茶餐廳的原生態。
故此,后來我從結構分析,得出另一種茶餐廳定義:與其說它是菜式,不如說它是一套系統。現在我會說,定義茶餐廳的,是一樣不起眼的經營模式:客飯與套餐模式——及其意味的經營與用餐文化。菜式縱可變化萬千,但這背后的運作模式卻不離其宗。這是一種講求效率的快速美味支持。
簡單來說,內地一班人圍著吃東西,一大特點是大家share(分享)。中國傳統的飲食習慣,基本上沒有客飯概念——即單獨一碟給個別客人,那碟中菜式有主食有菜肴。客飯源自西餐侍客方式,當然,經港式簡化后,正宗西餐是前菜主菜一道道上,但茶餐廳則是一碟客飯把你喂飽。趕快吃完就開工啦!客飯的模式跟社會整個工作生活節奏有關,它高效、快捷、方便獨行俠、吃完就走,套餐不需你思索吃什么,但給你足夠的選擇,你的最大疑問,只不過是配什么飲料,是凍是熱(我一直不解的是為什么加冰要加兩元)——正是這個系統才顯現它的香港特色。如果茶餐廳這幾年真的較以前普及,未必因口味變了(當然,我認為內地版茶餐廳,提供的口味一般較香港的重),而是內地部分地區的飲食效率,越來越貼近香港。
但顯然,這套隱藏的經營模式不是最顯眼的,人們更多是關注到茶餐廳的外表格局,以至更夸張的,把它視為一種主題式的用餐要求。一方面,它的中價定位讓白領可從容出入,享受相對有保證的就餐環境;如前述的查餐廳,更是通過裝修把它變成一種香港主題懷舊消費。查餐廳的查老板是香港電影界中人,尤如更多的香港電影人一樣,早就北上。不過除間中揀片拍外,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開一間港式茶餐廳。地鋪唐樓格局,綠白細格子地磚、木椅配黑色細鐵修腳、偌大的指針鐘、小瓶裝可樂。也似一個電影場景。完全可以想象王家衛、杜琪峰來這里拍戲。它提供的,不僅是食物,而是某種香港想象。
這種主題式茶餐廳,嚴格上甚至不是內地人熟悉的港式類型,因為它的類型在香港也不多見了,再明確一點形容,它才是先前提及的香港老式茶餐廳或冰室的類型,較似香港現存的天后祥利、西環祥香、灣仔金鳳、油麻地中國冰室那種——本身也是香港的瀕臨絕種店。于是它的香港性,變成一種特色,香港色彩無時無刻不在,是極顯眼的香港性,而非一種隱形的香港性。
隱形的香港性是什么呢?如果從茶餐廳文化來引申,就是經調校后的折中主義的偏西方風格飲食、客飯制度與伙計的效率。對的,茶餐廳的香港文化呈現,集中在菠蘿包、奶茶,不過它運作結構上的特色,才是真正影響香港或內地的。它提供一種快餐廳以外的快速客飯文化,有別于內地大飯桌共同點菜分吃的傳統。為上館子與下小檔兩極端之中提供另一選擇。這點,其實就是隱性的港式,對比于食物種類的顯性。客飯及有別于內地餐館的運作,注重效率、菜單套餐靈活推陳出新、衛生間整潔──這些就是隱性的港式,就是一種結構方法。
從原教旨茶餐廳的艱苦嘗試,盡可能原裝的重現,我們才了解到原裝重現的不可能。這已成為一種香港文化北進重現的比喻,我說的不單是茶餐廳,還包括電影。標榜港式的,很大程度上變成一種自身的身份認同與懷戀。但總有另一種港式,化為一種運作方式、市場口味,用隱性的結構手段去重現香港。而當然,那也未必是我們慣見的香港——然而,香港,以至茶餐廳,的確是個不斷變化的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