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適與魯迅,是顯題。蓋因1949年后二人分別成為大陸臺灣意識形態范疇的文化旗幟,同時成為對岸的禁忌。自1980年代起,阻隔漸融,相差10歲的兩個人重被放回同一時代。僅命名為《胡適與魯迅》或《魯迅與胡適》的專著至少有3部(作者為周質平、邵建、孫郁),文章則未計其數。
胡適與魯迅,一個平易,一個深刻;一個是燭光,一個是閃電;一個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一個畢生“絕望”;一個鐘情“法制的自由”,一個張目“無治的自由”;一個主張“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一個宣布死后“一個也不寬恕”且在遺囑中告誡后人“損著別人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二人在思想上一度合轍,但“五四”之后漸行漸遠。
傅國涌說,胡適是清水,味雖淡,人人不可少,魯迅是酒,味厚重,卻易讓人醉。
周質平說,和魯迅相比,胡適最幸運的是他始終不曾被偶像化,始終不曾受到毫無保留的贊揚。
金陵邵建,篤學精研,數年前完成《胡適與魯迅》和《瞧,這人——日記、書信、年譜中的胡適(1891-1927)》。元宵佳節,作答本刊,再度評議胡魯。
不管胡適表現如何,他躺著也要中槍
人物周刊:魯迅在《憶劉半農》里曾寫道,“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親近半農。”從這段話里,您怎樣理解胡適與魯迅的性格?
邵建:看胡適影像,讀胡適文字,我個人很難獲致魯迅這種感覺,胡適不太像是有內在韜略的人。胡適留下那么多照片,幾乎張張明朗,給人如沐春風感。至于魯迅,固有多疑的一面,但他這份感覺是否涉及他與胡適的私人交往,我不知就里,只能說這是魯迅的感覺。除此之外,我也沒看過其他寫胡適的人表述過類似的感覺。有意思的是,從這個句子里,我看到的不是胡適,而是魯迅。
人物周刊:留學美國的7年是形塑胡適思想非常關鍵的時期。假如留美的胡適與留日的魯迅交換一下留學之地,會發生什么?
邵建:形塑胡適的是美國本身,是美國的自由憲政制度。求學時代的年輕人,吃什么奶長什么肉,接受什么樣的觀念就成為什么樣的人。這大致不會錯。假如胡適當年到日本,魯迅留學到美國,他們未必不會倒個個兒。魯迅留日期間,正值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流行,這大體就決定了魯迅后來的思想走向。同樣,胡適到蘇俄3天,就忍不住為蘇俄叫好。(注:民國知識界并非全是認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新青年”,邵建舉出兩個例外,徐志摩與周德偉,后者是哈耶克1930年代在中國的弟子。)如果他不是留美而是留日俄,至少他不是今天的胡適。
“國體性”與“國民性”
人物周刊:魯迅曾被推向一個偶像的席位,胡適的思想也曾遭遇意識形態的綁架。今天,我們如何為他們松綁?
邵建:魯迅被推為偶像不是魯迅的過——哪怕他思想中的確有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正如胡適不可能被那個把他打成“戰犯”的體制所利用。與其說胡適也曾遭遇意識形態的綁架,還不如說他是被那個意識形態綁起來當靶子打。盡管如此,我們要了解胡魯,還是應該直接去看他們留下來的文本,那里才是真實的胡魯,而不是被體制抹黑或抹紅的胡魯。去掉體制的“意締牢結”(即意識形態,臺灣的翻譯),多一些普世價值的常識,同時了解一些上個世紀前50年的真實歷史,都有助于我們了解真正的胡魯,也是松綁后的胡魯。進而言之,這里的松綁倒不是為胡魯松綁,而是我們為自己松綁,即走出那個束縛我們多年的“意締牢結”。
人物周刊:胡適和魯迅當年都為“改造國民性”開過藥方,胡適主張制度建設,魯迅看重文化的力量,遺憾的是,“國民性”到今天也沒見有多大改觀——想想小悅悅事件。這是否意味著,胡適先生閉眼半個世紀了,我們在這兩點上都沒什么長進?
邵建:當年胡魯的問題,也是我們今天的問題。當年胡魯的看法,對我們今天的選擇依然有參照意義。面對今天,是胡適的制度改造,還是魯迅的國民性改造,好像前些時因為韓寒的文章,又成了個話題。針對當年,我更認同的是胡適,因為胡適不排他而魯迅排他。魯迅不但把改造國民性視為“第一要著”,而且認為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沒有用,包括制度改造(“……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這樣就陷入了一元論。胡適就沒有這方面的問題,胡適一生在任何問題上好像都沒有絕對論、獨斷論的傾向。不過,就這兩個改造而言,我不但認為制度改造應該優先,而且無法不反對“改造國民性”之類的話語,它有暴力性。人是環境的動物,隨環境變化而變化,而環境,尤其是社會環境,首先就是一種制度安排。不同的制度會形成不同的國民性,這一點可以看看韓國和朝鮮,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嗎?何以反差如此巨大!所以,我們今天的努力,還是應該放在制度變革上。
至于這兩方面都沒什么進步,打個比方,一個體制說謊成性,一定會養成國民說謊話至少是不說真話的習慣,因為在既定的游戲規則里,人會本能地趨利避害,這不是“國民性”,而是“國體性”。如果“國體性”沒有什么進步,“國民性”的進步又如何可能?
傳播自由主義,而不是把它當學問做
人物周刊:胡適一生,幾乎都在用西方(英美)的概念來“剪裁”中國文化和思想,這種立場帶來怎樣的先進性和局限性?
邵建:我感覺中的胡適就是一個文明的播種者,他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文明中,播撒現代文明的種子。就此,胡適的先進性無須多言。至于局限,當然有,新文化運動對傳統的否定(在胡適本人那里尚不是全盤否定),當為局限之一。后來的胡適,無論主張全盤西化,還是充分世界化,都是相對于文化保守主義而言,后者主張中體西用的中國文化本位。這未必沒有道理,正如胡適對他們的批評也有其道理。這事情很復雜。至于再往后,胡適晚年很注重從傳統文化中挖掘自由主義的思想資源。我個人覺得,胡適越到后來,越是一個傳統的儒者。(注:唐德剛語,“適之先生骨子里實在是位理學家。”)在胡適身上,歐美紳士文化和傳統士君子文化得到了較好的統一,胡適就是這兩種文化熏陶的產物,是一個“寧馨兒”。
人物周刊:最早說出“胡適膚淺”的人是誰?您認為他的思想真的膚淺么?
邵建:1980年代,李澤厚先生在作胡魯比較時,很明確地表達過這層意思。胡適是否膚淺,要看你怎么看胡。胡適思想,哪怕是自由主義的,的確沒有那么多學理上的深入。但胡適是傳播自由主義,不是把自由主義當學問做。以林毓生先生的眼光看胡適當然淺,他是跟哈耶克學自由主義原理的;不過,這樣看胡,對胡未必公平。胡適是但開風氣的人物,是風向標式的人物,他在常識層面上普及現代文明中的普世價值,做得已很不錯。我不是用思想家的尺度來看胡適,故不覺其淺而覺其正。何況,不論淺深,胡適的眼光都是一流的,這又是我們平時所謂深入或深刻的人物所不能比的了。
人物周刊:您覺得胡適思想遺產中最有價值的是什么?
邵建:胡適可以視為一種文化象征,他代表的是英美自由主義文化。因此,胡適的文化遺產或思想遺產最有價值同時也是最根本的,只能是自由主義。這里,不妨用3個互文性的詞把自由主義給串起來:寬容、自由、多元。比如,“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就是胡適在在強調的。沒有容忍,尤其是沒有制度層面上的容忍,這個社會不可能有自由。同樣,多元是自由的產物,沒有自由的社會只能是一元化的社會而不可能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