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伯恩斯坦這扇窗戶

　　翻讀完馬文韜先生的《作家和文學獎》（載《讀書》二○一一年第十期）之后，心頭驀然涌上這句鐫刻在沈從文先生的墓碑之上的話語：“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理解人。”這里的“我”是單個的個體，是多元群體中極為突出的差異個體，因此能成為有所思的觀照對象。理論層面內(nèi)有“人是人的最高目的”的判斷，落實于日常生活，則可轉換為人是人的最高興趣式的命題，即人最感興趣的終歸是人本身，是與我們有情感維系的人，是能夠開啟和照亮我們的人。
　　在文學體制內(nèi)，一旦作家和文學獎項黏合在一起，就容易成為一個顯目的事件。多數(shù)情況下，構成文學生態(tài)的諸要素，大體處于動態(tài)平衡的狀態(tài)，官方體制不顯山不露水地做著方向制定的工作，作家們靜默于書房內(nèi)，在沉思中勾勒各自的精神圖景，讀者則以閑散的姿態(tài)與各式作品遭遇，至于市場，對于嚴肅文學的圈子來說則是“行人更在春山外”。而一旦有某個文學獎項的風生水起，就會迅速演化成或輕或重的颶風，將原本平靜的河流鼓蕩起短時間內(nèi)急速流轉的漩渦，如此這般，各種要素皆會被攪動。從表面觀之，來自讀者群體的聲音集中且響亮，微博時代無疑又放大了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意氣所指；與此相對應，官方體制亦忙手忙腳，如消防員般四處滅火，以應對各種質疑和挑戰(zhàn)，維護其自身的權威及公信力；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則如投機分子般，趁機出手偷襲一把；公共媒介也臨時加入陣營，以添油加醋的形式制造熱點話題，從中加大獲取眼球經(jīng)濟效益的籌碼。諸種要素中，作家當然也是熱點之一，不過，人們最關心的僅僅是到底哪位作家最終抱得大獎歸的問題，至于作家對待文學獎項的態(tài)度，自我的心路歷程，以及作家是否也為名利場所化，大展自己博弈的本事在叢林中拼殺等等，往往被遮掩得嚴絲合縫。以上這些問題，不是讀者不愿或不喜關注的問題，而是當下的作家們一旦進入角色就不愿多言之因。
　　在當下的中國文壇，每一次文學大獎頒發(fā)前后，如果能夠將相關作家接受采訪、私下對談、博客私語的言辭匯總在一起，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原本在不同話語通道上奔跑的他們，突然之間會進入相同的話語軌道，在相同頻率、同一腔調(diào)下言說著內(nèi)容也相似的話語，同樣的謙遜與內(nèi)斂，同樣的淡薄與超然物外。在崇尚精神個性的作家那里，為何一旦有獎項的蒞臨，便會如“文革”時期的集體寫作一樣，發(fā)出類似集體無意識的聲音，或者說，在作品中自由伸展自我情懷和價值判斷的作家們，文學獎項仿佛屏蔽工具一般，每每可以遮蔽最真實的心聲。是因為傳統(tǒng)體制的慣性作用，還是因為作家心中潛藏的魅影，或者說名利頭上一把刀之故？這確實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撇開伯恩斯坦歐洲人的身份，回到作家的層面上，小說家伯恩斯坦到底是誠實而坦率的。他并不避諱去談自己在年輕時代對待文學獎項的過度熱情和虛榮之心，甚至將自己第一次獲獎后用獎金購買汽車并四處招搖的拉風心理亦訴諸筆端，如此和盤托出當然不是為了制造噱頭，而是向上回溯，照見自我心路歷程源頭的本來面目，這種自我剖析和自我反思的機制，不獨伯恩斯坦身上有著擔負，我們在盧梭、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維特根斯坦等西方人物身上亦尋見其蹤影。另一方面，隨著作家的名氣越來越大，經(jīng)歷的文學獎項相應越來越多，更關鍵的問題是作家對寫作本身有著越來越深入地理解，他遭遇了獎項與體制、獎項與公眾間的錯位，也經(jīng)歷了評獎過程的荒誕性，終于在接近知天命的年齡，對外宣稱從此與文學獎項絕緣，既不參與獎項的競爭，也不再擔當評委。伯恩斯坦的高調(diào)退場，當然不是一種姿態(tài)，而是順應內(nèi)心要求的自然結果。如果用心發(fā)掘馬文韜先生的這篇文章，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伯恩斯坦不從俗的另一面，即他并不遵從東方讀者所習慣的為尊者諱的寫作習慣，涉及到具體獎項、地點、人物等等細節(jié)性因素皆直筆敘之，當然，必要的隱諱還是有的，不過無關其坦蕩的風骨。對比之下，我們可以假設一個場景，如果是一位中國的作家，晚年寫回憶錄的過程中若涉及評獎，會怎么樣？恐怕會是某獎、某地、某人的手法了。
　　就筆者的理解，伯恩斯坦的率性與較真，應該是來自作家心智成熟后的信念的落定，心智成熟意味著理性確立，基本信念的形成則意味著作家人格操守、立場、精神品格的真正歸位。從庸常的眼光來看，伯恩斯坦有點“犯傻”，到手的名利為何不去摘取？對比當下的中國文壇，如此“犯傻”的作家寥若晨星，倒是在各種獎項中飛來飛去的“聰明”作家絡繹不絕。不過，聰明也有其副作用，即太聰明了，沒立場就成了一個人的立場。
　　馬先生的這篇文章有著警示當下的用心，在誠信普遍塌陷的社會結構里，文學獎項也不可能例外，“羊羔體”詩歌事件后續(xù)影響之長，遠遠超過作品本身的時效性，就是顯明的例證。二○一一年的重頭戲——茅盾文學獎的評獎機制里，出現(xiàn)了評委實名投票、票數(shù)、投票過程透明公開的新程序，按照逆向思維去解讀，里面隱藏著讓人無奈也讓人無法輕松的事實，即眾多文學獎項的信譽度不可逆地向著虛空的山谷降低。評委會即使啟動了這些新程序，從后果上看，依然消弭不了后續(xù)的短暫的爭議、質疑，此處之所以使用短暫這個修飾語，是因為與文學相關的話題在今天的社會語境中，早已被社會公共話題摔落到越來越遠的弧線上，哪怕是當代文壇的最高獎項也不例外。
　　如果說各種大獎構成了文學獎項金字塔結構的頂層的話，那么網(wǎng)絡文學論壇里各種榮譽稱號的評比則構成了這座金字塔的基座。筆者曾經(jīng)漫游于國內(nèi)幾個知名的文學論壇，比如天涯的散文版塊，在這里，一旦有了榮譽評選或者編選網(wǎng)友文章匯總成書的事情，必然熱鬧與復雜，也必然摻雜著爭斗和謾罵，這些幾乎成了定式。這不由使人想到，不僅頂端的評選沉入浮躁的氣氛，底部同樣好不到哪里去，那些醒目的好勇斗狠、私欲膨脹也會讓人想起顧炎武所下的似乎有點極端的判斷：“一為文人，便無足觀。”
　　伯恩斯坦的故事只是個案，但他的回歸寫作本體的信念，卻構成一扇明亮的窗戶，推開它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一條另外的道路在河流對岸縱橫斑斕。文學獎說到底也就如一場煙花的表演，煙花的明艷終究會迅速消散，能夠恒久照亮天空的只能依靠作家的作品，試圖依靠獎項的獲取而持續(xù)閃光，終歸是本末倒置，不僅遠離了文學根本，同樣會使本來稀少的觀眾逐漸散盡。像托爾斯泰，像雨果那樣，回到普通人的群體中，寫出他們的哀怨與憂傷，寫出他們的疼痛與感動，方能建構出健全的血管，從而使作家自我的寫作版圖峰巒林立，青翠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