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奶奶”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孫子”正俯伏在奶奶的腳邊,安慰著奶奶,其他演員,正在另一邊的“繽紛世界”自由飛翔。“孫子”看到出神處,他的“化身”也飛到了另一頭的精彩世界。“小時候,奶奶是我依靠的墻,可是現在,奶奶卻變成了讓我不能飛出去的墻……”
五個演員正在動情地表演,伴隨著簡單的配樂。在舞臺一側不足2米距離的兩張椅子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終于忍不住流出男兒淚,旁邊的主持人體貼50多個觀眾,各有感觸,幾個年輕人和長者,也悄悄擦起了眼淚……
然而,臺上表演的并不是精心排演的劇本,而是舞臺邊那個年輕男孩的真實故事。這個小伙子一直希望出國參加工作假期,邊打工邊旅游,見識外面的世界。可是,摯愛的奶奶年紀很大了,他擔心一旦遠行,奶奶有什么事他會趕不回來;同時,申請工作假期是有年齡限制的,如果此時再不申請,他將永遠錯過。
聽完年輕人的講述不到一分鐘,演員們即興演出了以上的一出短劇——這就是“一人一故事”劇場,也就是“Playback Theatre”,是一種即興的劇場活動,1975年,首個一人一故事劇團由美國的Jonathan Fox、Jo Salas創立,在香港,這種表演模式也有十多年的發展。在“一人一故事”里面,所有的一切舞臺元素,燈光、服裝、道具、背景等等都做到極簡,卻將人最真實、復雜的情感展現出來。
好像上面提到的這場言遇劇團的“一人一故事”演出,舞臺就設在工廠大廈里一個大房間,這里是他們平常的排練房,公演時,就擺上六十個座位,座位前的空間就是表演區了,和觀眾的距離不到兩米。舞臺的燈光就只有幾盞簡單的射燈,也沒有特別燈光效果;演員們的統一服裝就是T恤配黑褲子,只是以不同顏色的T恤以示區別,大家都光著腳;道具只有幾張木椅和一些彩布,還不一定都用得著;表演區一邊,擺著兩張椅子,“領航員”,也就是主持人就和被邀請上臺的觀眾坐在那里分享故事。
言遇劇團
Mercy 和 Eddie是香港言遇劇團的創辦人和聯合藝術總監。兩個人對“一人一故事”劇場有著相同的理念,因而走到了一起。
“我們相信每個人的故事都值得被聆聽,彼此的生命會在故事中相遇。每一個故事都是重要的,我們能在相同里找到共鳴,在差異里體現接納與尊重。”這是言遇劇團的信念,也是讓團員們走到一起的信念。有趣的是,并不是每個團員一開始接觸“一人一故事”就感興趣的。有的團員,甚至因為對這種表演形式感到厭惡,包括創辦人之一的Eddie。
Eddie在學校時修讀“社會工作”,并對戲劇有著濃厚的興趣,最初接觸“一人一故事”時,是被它的表現形式所吸引。當時他覺得,“一人一故事”正是一種服務社群的應用戲劇模式,但觀看了幾次不同劇團的一人一故事演出之后,他卻對這個戲劇模式產生了反感。
Eddie認為一人一故事應該是服務觀眾的,但在早期他觀看的一些演出里,劇團似乎在為自己的表演欲服務:領航員,也就是主持人,在引導分享者時常常沒有照顧到分享者的感受,而是以一種強勢的方式去要求、套取觀眾的故事,甚至在分享者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硬要去深挖,以致觸碰到分享者傷處;而演員在表演時,又往往帶有過于夸張、煽情的色彩,乃至以一種批判的眼光去演出分享者的故事。雖然從現場觀眾的反應來看,的確也有很多人在看了表演之后感動流淚,但Eddie看到的更多是一種傷害。因此,Eddie一度覺得,他再也不想接觸此種戲劇模式了。
直到后來在英國讀書,一位老師再次向Eddie提起一人一故事的概念,邀請他觀看了一場一人一故事,才引起了他對這種即興戲劇模式的重新思考。回港后,Eddie拜訪了香港一人一故事劇場圈子里面比較具有影響力的創作人Mercy。
Mercy本來就在社會福利界工作,主要服務于小區劇場。對于Mercy來說,她一直都希望通過戲劇在社會層面對人造成影響。Mercy相信,“一人一故事”的表演形式,應該是以一種真正的聆聽心態,而非抱持批判的眼光。她希望,可以將分享者的故事以藝術的形式去呈現,作為一份禮物回贈給分享者的同時,也送給觀眾。Mercy的這種理念,和Eddie對一人一故事的理解不謀而合,而剛好Mercy原來所在的劇團也剛剛解散,于是,兩人聯手創辦了言遇劇團。
來自廣州“一人一故事”的“同聲同氣”也不時到香港交流取經。他們的劇團總監鄭春暉表示,香港有自己的演藝學院,對發展劇場比較有優勢。但是,她覺得言遇劇團最大的優勢,也是最值得學習的地方在于,他們是真正了解這種劇場形式的故事價值,是在打開一個平等的分享空間,不強求觀眾,也不取悅觀眾,而是真正尊重觀眾。
即興的能力
對于觀眾來說,表演者的即興能力是最神奇的。對于Mercy和Eddie,即興的能力并不是那么的神秘。所謂即興,其實只不過是包含以下幾個元素:敏銳度,即如何去聆聽和感受觀眾的分享;創意,將故事轉化為戲劇;行動,也就是表演的能力;腦和身體的平衡,有時候我們是先思考計劃再做動作,有時候本能反應的動作會引領思考,兩者就要取得平衡;還有就是搭檔之間的互動,相互之間信息的吸取和給予。這里面,既有演員個人的修行,也有相互之間的合作。
“一人一故事”的演出人員,包括了領航員(即主持人)、樂師和演員。演員自然就是演出故事的主要構成,但領航員和樂師也非常重要。
Eddie和Mercy都是經驗豐富的領航員。按照Eddie的說法,領航員其實有點像導演,除了把握演出的整體節奏,還要根據分享者的故事和他本人講述的重點來引導提問,接下來再思考演出的模式,比如說是使用三段故事的模式,還是自由演繹的模式等等。舉個例子:當分享者講了他在兩個城市生活的不同感受,領航員就會讓分享者除了選一個人演自己,還會請他選兩個演員分別扮演兩個城市,這相當于接下來的表演,強調的是他和這兩個城市的關系。
但領航員比影視劇導演更多了一重任務,就是要照顧分享者和觀眾的感受。因為作為領航員,他必須要帶領全場觀眾進入分享和聆聽的狀態,營造一種安全、親和、活潑的交流氣氛,這樣,觀眾才樂于分享自己的故事。“因為我們的宗旨是服務分享者,服務觀眾,希望大家可以通過看別人的故事來感受自己。”Eddie說。領航員要懂得察言觀色,不能對分享者的痛處咄咄相逼,相反,要因勢利導,同時也要適可而止,讓分享者在安全舒服的氣氛中,通過自主傾訴而得到心靈上的釋放。在一次演出中,有一名觀眾在分享她的感情經歷時欲言又止,領航員就不再問她具體的事情,只是關心她的心情感受,讓她將心中郁結說出來。
樂師是“一人一故事”里面的又一重要角色。簡單的音樂,不但讓故事錦上添花,更是即興表演的節奏和結構。言遇劇團的樂器很簡單,主要是口琴,也有手鼓等各種簡易樂器,好幾個團員都可以充當劇團的樂師角色。而有樂隊經驗的阿Ky是言遇劇團的主要樂師。
“雖然做演員和做樂師都講究合作,但還是挺不一樣的。”阿Ky 說,“做演員時,精神更緊張,要比樂師記住更多講述的細節,有時候,分享者的一些關鍵話語,是要一字不變地變成臺詞的。而樂師,所留意的主要是分享者的各種感受,要聽到他情緒上的變化,把握整體氣氛就可以了。” 作為樂師,要給出故事的起承轉合,但同時也要留出空間給演員響應。但有時候,演員在響應時,也會比樂師先一步進入下一個故事階段,樂師的配樂就要配合做出轉折——給予和接收,合作就在此間產生。
相對于演員之間的親密互動,獨處一邊的樂師似乎有點“孤獨”,但其實也是透過空氣和演員、觀眾互動的。阿Ky相信,音樂就是空氣的震動,而空氣的震動是會影響氣氛的。
言遇劇團的樂器很簡單,也很特別——60多件樂器,都是團員們各自一件件慢慢積累起來的,其中正式的樂器有口琴、吉他等,也有兒童玩具琴,甚至是捏一下就會發出怪叫的“橡膠雞”。阿Ky最記得,有一位德國的“一人一故事”資深藝人,就特別贊賞言遇的樂器——樂器可以很簡單,只要用對地方就很好。
聆聽的藝術
聆聽的藝術是“一人一故事”最關鍵的一環。Mercy和Eddie指出,很多時候,我們在聽人家的故事時,往往會將自己的經驗代入,結果就會按照自己固有的思路去想象事件,乃至將聆聽變成了滿足自己的傾訴。但事實上,每個人表面的事件相似,背后卻各有各的隱衷和故事。真正的聆聽,就是要尊重這些故事的原貌,而非加入自己的主觀臆想,或者將自己深深投入,以致影響了演出。比如說,有一場在四川為地震災民舉辦的演出,當時的演出團隊本身也是當地的受災者,一聽到臺下觀眾的故事,演員們就感同身受泣不成聲。“這需要一種情緒管理的能力。我們要將自己放空,帶著尊重去聆聽,而不只是一味想著自己。”Eddie說。
“但又不是以一種純粹的第三者身份去聽,這是一種平衡。”Mercy補充道。聆聽,更是一種旁觀的理性和同理心的感性之間的平衡。如果不能同情敘述者的感受,不去體會他們的感情,聆聽也不能真正到達內心,更遑論代入敘述者的心理,去將故事重新整理演繹出來。就像Mercy說的:“演員不能只是一個機器人,要做到故事在‘我’里面,這樣才能表現出演員的生命能力。”
藝術感、社群能力、儀式和個人成長,這是“一人一故事”創辦人提出的四大要素,也是言遇劇團培訓和彩排的著重點。而所謂個人成長,很大部分就在于聆聽和尊重,從中學會清晰地聆聽對方,而非只看見自己;同時要有一種自覺性,了解什么事情會對自己有正面或負面的影響,有什么事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外的。
正是這種猶如朋友般的聆聽,營造出一個溫馨的分享空間,有時,這種分享的氣氛更能延續到演出之后。比如上面提到,那個年輕人分享過他既想離家追求夢想,又舍不得離開年邁奶奶的故事,演出過后,紛紛有觀眾走到該年輕人身邊,和他分享自己的經歷和感受。有同樣年輕的觀眾,和分享者訴說其實自己也有類似的境況;也有年長的觀眾表示,其實自己也有晚輩,但通過這次分享和演出,她對自己的孫子似乎也更多了一份理解,還鼓勵年輕人邁出夢想的一步。當晚的演出不止一個分享者。而更多分享者和觀眾都表示,原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自己是這樣的,從此引起了他們對自己的更多思考。訴說了多年前的感情問題的小敏,通過觀看演出,才發現原來自己當年的傷口其實并未止血,只是一直壓抑著。相反,同樣是說了感情問題的Ann卻知道,她已經可以站起來重新開始了。
劇場以外
和其他的“一人一故事”劇場相似,言遇劇團主要是服務小區,接受不同的團體邀請進行演出。言遇劇團是個業余劇團,因此每年大約接受十幾場受邀演出,除此以外,還有每月的公開排練。 “商業機構邀請的話,我們是嚴謹地收費,但是如果小區團體,或者是慈善團體,我們又會區別對待,每年一度的公開演出,也是免費對公眾開放,有點像是劫富濟貧吧。”Mercy打趣道。
而事實上,言遇劇團的十四個團員,包括Mercy和Eddie都另有正職,劇團只是他們的“業余活動”。他們當中,有中學教師、醫護人員、社工、自由身劇場演員等等。每次演出,團員們都只是收取車費補貼,在劇團成立之初,甚至連補貼也沒有。每次演出的收入,都投入到劇團的經費上面,比如說,租用排練場地。所以在公開演出的時候,劇團還會在開演前設置小吃攤位,也算是籌募經費的一種方式。只是,就憑著“相信每個人的故事也有無可取代的價值,在人與群體互動的分享過程,我們同時發現自己活在當下的內心世界,以及與社群之間產生的聯系”這個信念,14名來自各行各業的人走到了一起,組成了“言遇”。
除了兩名團員本身就有一人一故事的演出經驗以外,大部分隊員都是Mercy和Eddie親自培養出來的。每年言遇都會舉行一些訓練班,Mercy和Eddie就從中物色人選。
“我們覺得,既然是一起組團,那么我們對于一人一故事的理念就要相同,那么我們自己親自訓練就是最好的尋人途徑了。”Mercy說出了心中的考慮。當然,并不是培訓班的每一位成員都成為了“言遇”的成員,尋找隊員也不是訓練班的核心目的。“在變遷迅速及生活忙碌的時代中,通過劇場推動故事分享的藝術文化,讓每個人于其中都能真誠相處,使個人價值得以被珍視。”——劇團的宣傳單是這樣寫的,但其實,Mercy和Eddie要傳遞的,還是聆聽和尊重。于是乎,一些他們舉辦的工作坊,甚至不是以教授表演為目標,而是講述如何去聆聽。
Alex是一名戲劇教育的碩士畢業生,本身就對應用戲劇很感興趣。參加了“言遇”舉辦的工作坊之后,回想起過去自己對待學生時,其實會有點“說教”的感覺,也意識到有時候聽別人說,其實不過是想講自己的事情,而并非真正的聆聽。之后,Alex作了自我調整,面對學生的意見,即便不同意,也懷著尊重和忍耐的心情,不再輕易判斷對錯。
而團員阿Ky在參與“一人一故事”之后,在不斷的練習和表演中,更對“選擇”有了更多的理解:“我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選擇。比如說,團員在表演時做出了某個動作,你就要選擇如何去響應,是相對的行動還是順勢而作?你是接收對方的‘給予’還是‘給予’對方一些信息?一場演出下來,起碼有200多個‘選擇’,我就從中去反省。或者有些選擇不是最好的,但是最不好的‘即興’就是猶豫。做人也是這樣的,對于別人的意見,或者各種事物,是接受還是推卻,我們最少要有反應,不要猶猶豫豫,要相信自己的選擇和決定。”
“所謂個人成長,很大部分就在于聆聽和尊重,從中學會清晰地聆聽對方,而非只看見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