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5月,劉韌從阜陽回到北京。
兩年半前,他以囚犯的身份離開,歸來時,他選擇低調,在家中謹慎約見了幾個老友后,回到千橡公司上班。一個月后,互聯網上才開始有人發問——“劉韌出來了?”
在公眾面前的亮相還要等到半年后,在他一手創辦的DoNews網站頒獎禮上,他沒打領帶,卻罕見地西裝革履。當年參加千橡收購DoNews的發布會,他也沒穿得這么正式。他的講話不足半分鐘,臺下各路互聯網資深人士卻感慨非常,新浪網執行副總裁陳彤拍了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并發了條微博:“@劉韌重出江湖,他的圍脖ID已經預留。”
2012年10月26日13點50分,劉韌的微博粉絲數為2049。這個微博一句話也沒說過,一個人也沒公開關注,頭像也是一片空白。劉韌的解釋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用微博。過去幾年,我的人生觀發生了一些改變,以前我挺愿意說服別人改變想法,現在我沒有這種愿望了。(傳言)我也無所謂,你不明白關我什么事?我會向我真正關心的人講清楚,比如親人、合作伙伴,向他們解釋不需要微博。”
今年夏天,劉韌出獄整整一年,我在DoNews基金工作室(他和阿米巴資本合作成立,后者是原金山軟件CFO王東暉創辦的早期投資基金)里見到了他。他個子不高,坐在一張堆著飲料和零食的長桌旁,圓臉上堆著溫和而戒備的笑,米白色條紋襯衫脫了線。也許與30個月的牢獄生活有關,也許只是因為年紀,他的動作和表情總顯得遲緩,像一把太久沒磨的刀,鈍了。
好幾個人圍著他,聊著圈內八卦,他偶爾搭腔,一直微笑。幾分鐘后有人沖進來叫他:“老大,開始剪彩了!”他站起來,腳上蹬了雙普通塑料涼鞋。他被人群簇擁在一張室內的簡易臺子上,舉起剪刀,“咔嚓”了一下,閃光燈又閃了幾下,新基金就此宣布開張。然后,他們又一窩蜂地跳上幾輛車去吃飯。工作室里只剩下一排排最簡單的電腦桌,都是二手的。
第二天,我在幾家新聞網站看到了關于這項基金的通稿,似乎沒多少人關心劉韌和他的新事業。
阜陽與北京
劉韌,這個今年42歲的中年男人曾被譽為“中國IT第一記者”。當年跟他面對面的人,有的已獨當一面,如馬化騰;有的已仰之彌高,如柳傳志;有的已撒手人寰,如王江民。一名互聯網老記者說:“他是這行的祖師爺。”另一名從業超過十年、與他共事過的老記者感嘆:“今天的記者不可能再像劉韌一樣接近那些企業家了。”
劉韌自己則說,“我遇到了非常多的波瀾壯闊。”
1990年代初,劉韌在家鄉阜陽當記者,那時候他還很瘦,喜歡文藝。他訂了兩份報紙:《中國計算機報》、《計算機世界》,都是一兩百個版的,“廣告都比那些狗屁文章好看多了”。他隱約感覺到,計算機行業正在高速發展。“這才應該是我的方向。”他開始寫評論,向這兩家報紙投稿。
1994年,因為一條揭露歌星解曉東演出時政府攤派門票的稿子,劉韌丟掉了在阜陽人民廣播電臺的前途,新婚第二天就上京去打官司。他渴望去北京工作,但沒有戶口。此后一年半他成天喝酒打麻將,精神與物質資源都極度貧瘠,連一張《北京青年報》都舍不得看完。直到某個雷電交加之夜,他躺在床上,《計算機世界》的編輯從北京打來電話告訴他,一家叫天匯的計算機公司在招人。
跳上去北京的火車之前,他告訴路上碰到的發小:“只要有一點點機會,我也不會回來了。”
那是1996年,離中關村幾百米遠的地方還殘存著麥田,中關村南大門零公里處,瀛海威那塊著名的廣告牌“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也才剛剛豎起。此時,柳傳志正在成為新的民族英雄,汪延、王志東還在籌劃后來成為新浪網的四通利方,丁磊還在攢錢開公司,李彥宏尚未收到讓他寫書的邀請,馬云則在出租車上痛苦呢喃:“北京,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
到北京后第一個月的某個仲夏夜,劉韌從江民殺毒軟件發明人王江民的辦公室出來。時鐘指向12點,他獨自走在中關村的馬路上,感到四處都充滿活力與希望。一股燥熱傳遍全身,他感到有種澎湃的激情想要釋放,想要為這時代鼓呼。“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亮的,都覺得明天會更好。連搬箱子和送盒飯的業務都在成倍增長。沒有人會失望和嘆氣,因為根本沒功夫。每件事情都挺容易的,沒有什么門檻。而且我們都窮得叮當響,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年底,劉韌跳槽到《中國計算機報》。起初他和別人一樣撰寫評論,充斥著枯燥的數據與分析。半年后他找到領導:“評論在阜陽我也可以寫,在北京最大的優勢是能接觸到企業家,我想寫人的故事。”
他采訪的第一個人是柳傳志,隨后文章以一周一篇的頻率發表,一年后將50篇采訪結集出版,取名《知識英雄》。當時,還從未有人留意這些創業者的內心世界,他是第一個。之后,他又相繼推出《中關村問題》和《企業方法》。整整一代IT和互聯網企業家都向他吐露心聲,他也和其中一些人成為了朋友。
瑞星公司創始人王新患有抑郁癥,曾經拉著劉韌一夜一夜地談話直到天明。劉韌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1999年5月,他還沒買車,便給時任金山軟件公司總經理的雷軍打了個電話。3天之后,雷軍專程洗了車,去接他的妻子出院。那天晚上,他在中關村一家川菜館請雷軍吃飯,丁磊打電話來,說要送他一張《王牌對王牌》的DVD。聽說他倆在一起,住在城東的丁磊坐地鐵趕到城西,加入飯局。最后劉韌買單,花了八十多塊。劉韌一度還曾迷戀李彥宏教他的殺人游戲,時不時去北大“殺一殺”李以及他的百度員工。
“那個年代的價值觀就是以成敗論英雄,不講過程,只論結果。如果瞻前顧后,你就會被別人殺掉。”劉韌想了想又說,“今天也是。”和他所觀察的創業者一樣,劉韌信奉力量與速度。他為勝者立傳,也總結敗者的教訓。
“我看到太多人跑得比我快,我為他們高興,但我也覺得我應該跑得更快一些,人需要一些東西來激勵自己。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天才和大人物,只是時勢造英雄。那些所謂的大佬,并不天然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該平起平坐。對柳傳志和我家保姆,我的尊重程度本質上是一樣的。”
旁觀和參與
劉韌的手邊擺著最新款的iPhone5和Kindle。他的iPhone里裝滿了各類流行app,首頁有個Skype。他說:“我常用它和國外的朋友通話。”此外還有“減肥方法”,這個看上去圓滾滾的男人訕笑著:“它可以提醒我少吃點東西。”
一年之間,他已經換了三四臺手機,三星、HTC、蘋果,他都要買來把玩一番。“我還會自己升級電腦,組裝各種東西。”他將其解釋為“享受做具體事情的快樂”。
1996-2008,是中國IT、互聯網狂飆突進的12年,劉韌適逢其時。
記者覃里雯寫過“在位于中關村的天匯公司,26歲的劉韌在程序員的幫助下發出了人生中第一封Email,‘你看我老婆漂亮嗎?’”另一位記者鄒劍宇則描述:“他興奮異常又有點沮喪——他沒有別的地址可以寫信,他的妻子在外屋的一張沙發上睡著了。”
他馬上就“跑得更快”起來。2000年,他創辦了DoNews網站,這是當時國內影響力最大的IT社區,號稱有“精神團隊11人”,分別為劉韌、Keso、老榕、張靜君、蔡文勝、周鴻祎、陳年、求伯君、王輯志、王江民和陳一舟。DoNews每次周年聚會,幾乎都是年度盛事。李彥宏、李開復、馬化騰等幾乎所有當時國內的互聯網知名人物都曾參加。2005年,因人數過多,求伯君和老榕等人甚至被保安攔在門外。
那次聚會上,劉韌請好友周鴻祎發言。周鴻祎說:“中國互聯網就像一個江湖,大家都在這個江湖里混,干什么,做什么,將來都要還的。DoNews做了5年,我建議劉韌把它發展成江湖上大家可以來避避風、聊聊天、喝喝茶的場所。”
幾個月后,劉韌就決定將這一場所賣掉。
那年夏天,百度在納斯達克上市。在DoNews的辦公室里,劉韌看著電腦屏幕,以為自己眼花了——百度股價從發行價27美元飆升至122.54美元,當天暴漲354%。他站起來,關了電腦,轉身對員工說:“游戲規則變了,現在是資本的力量在主導,我要帶你們用現在的方式賺錢。我們一定要加入一家上市公司。”
次年,DoNews 被賣給千橡集團,劉韌就任集團副總裁。“我要了1/3現金,另外2/3投資千橡,由創業者變成了投資者。”他不要完全套現,而是要追求財富倍增。
賣掉DoNews當晚,劉韌好友、資深IT評論人Keso才得知這一消息。“第一反應是不理解,后來我明白了,現實利益擺在面前,看得見摸得著,你是很難抗拒的。當時陳一舟許諾他,幾個月后千橡就會上市,這個利益太直接了。”
后來千橡上市擱淺,旗下的人人網分拆后卻成功登陸紐交所。隨著個人博客和各種分類IT信息網站興起,DoNews的地位江河日下。劉韌的興趣也開始轉移。他說,所有做互聯網內容的人最后都成了百度的打工者,價值已被替代。他迷上了金融和炒股,一度瘋狂追捧史玉柱和他的巨人股票。
朋友與是非
Keso還記得,許多年前,當周鴻祎剛剛開始成為眾矢之的時,他問過劉韌一個問題:是非和朋友,哪個更重要?
劉韌說,朋友。
Keso又問了第二個問題:周鴻祎是你的朋友,還是合作伙伴?
劉韌說,朋友。
結束刑期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他約Keso出來見面。整整3小時長談中,他不斷重復兩句話:“我劉韌這么多年,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朋友。”“沒有誰能幫我。”他忽略了對面的人會作何感想。
我也親身領教了他這份多疑。工作室成立后第二天,我們再次碰面,他穿著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衣服,語速緩慢地說:“相信你不是來害我的。”很少會有人如此揣度記者,何況他自己也曾做過這行。在此之前,他已經輾轉打聽過我“是不是敵人派來的”——我猜想,“敵人”應該是指周鴻祎。
2001年,周鴻祎的3721公司和CNNIC(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激戰正酣,劉韌挺身而出,在自己所創辦的《知識經濟》雜志上發表文章《CNNIC的手》,指責CNNIC一邊是“行使國家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職責”的政府機構,一邊是中國最賺錢的互聯網“非盈利機構”……CNNIC的手要伸多遠?
兩人隨后成為朋友。2001年,周鴻祎曾送給劉韌一套很貴的組合音響。《知識經濟》舉步維艱,周投了大筆廣告費,DoNews的服務器甚至一度設在周公司的機房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保持著每個月都見面的習慣。
裂痕出現在2006年。此前,周鴻祎已經將3721賣給雅虎,出任了一年多雅虎中國區總裁。離開雅虎之后,他先后做過投資、社區搜索等,2006年初創建奇虎公司,旗下最主要的產品之一是“360安全衛士”,專殺各類流氓軟件,包括3721在內。劉韌說他從那時開始看不起周,因為他“出爾反爾”:“你的第一桶金就這樣掙來,怎么能一轉身又去對付給你錢的人呢?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這是做生意不能碰的基本準則。”
Keso則說:“360殺的流氓軟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千橡集團的。陳一舟曾讓劉韌找周鴻祎說情,但周沒答應。”
周鴻祎后來找過劉韌,帶著DoNews的工作人員一同去京郊打靶。他還提出過跟劉韌一起去看看雷軍,或是一起做一家圖片分享網站,劉韌都拒絕了。
2008年,奇虎360進軍殺毒領域。劉韌與瑞星、江民、金山等殺毒軟件公司關系匪淺,360與傳統巨頭爆發戰爭時,他又一次受人所托居中調停,但周鴻祎沒有賣他面子。之后,瑞星的人找到劉韌,在DoNews上發了一系列針對360的負面新聞,言辭不乏過激之處,如標題為《周鴻祎:一半是魔鬼,一半是鬼魔》、《誰還敢比周鴻祎更無恥?》之類的文章。
360方找到了劉韌的“小弟”、DoNews編輯徐新事,提出“付費公關”。劉韌對此事不置可否,徐新事則答應了對方。
2008年10月12日,徐新事接到360公司電話,相約付清公關費尾款,并要求劉韌到場。在海淀區一家茶館,他們接過8萬塊現金的剎那,事先埋伏好的警察破門而入。
DoNews現任CEO王樂當天下午4點知道了這件事,正在發燒的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不至于吧,哥兒們怎么能下這么毒的手,把兄弟往死里摁。”在他的印象里,當年劉韌被人騙錢時,律師說對方有可能會坐牢,劉韌就說,算了吧,別把事做絕了。
家人朋友開始想辦法撈人,有人打電話給柳傳志、王功權(王是周的投資人)等人。柳傳志沒有說話,王功權則回復:“周鴻祎不讓外人介入這件事。”
在法庭上,劉韌堅稱自己無罪,但人贓并獲,證據確鑿。二審之后,他以敲詐勒索罪名獲刑3年,被押回阜陽服刑。DoNews作鳥獸散,一度只剩下兩名員工。
7年后,再和劉韌提起周鴻祎2005年的“江湖報應論”,頗有種宿命的味道。劉韌沉吟良久,只是說,“很多人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只能說我觸碰了一個巨大的利益,而我當時沒意識到。有朋友警告過我,利益越大,風險也就越大。我知道很多秘密,那些秘密充滿暴利、骯臟和不擇手段。”
在他眼里,周鴻祎仍然是個有魅力的人,“他的話特別有煽動性,生逢亂世他就是個英雄。在我們這個圈子里,他夠狠,沒人敢跟他拼命。”但他也太痛恨背叛和控制。“人必須保持人格和邏輯的一貫性。但這個世界只崇拜成功者,往往就像《烏合之眾》里所描寫的,大多數人是健忘的,容易被蒙蔽的。”
入獄前,劉韌在博客上寫道,“不要再對朋友或合作伙伴寄太大希望,他們只可能錦上添花,不可能雪中送炭”,“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也一定將刀插在朋友的兩肋上。”
可是在采訪中,他還是不斷地提起故人,稱他們“朋友”,“愿意為他們兩肋插刀”。這些矛盾被指出后,他勉強笑笑:“可能我對別人太挑剔,或者寄望太多,但別人終究是過客。有句話也許不太貼切:想愛又怕被傷害。”
一年多來,周鴻祎一直沒有停止托人帶話給劉韌,試探“有沒有合作的可能”。凡客誠品總裁陳年和劉韌有深交,他有一次碰見周,事后找到劉韌說,“老周讓我給你帶話。”劉韌看著他,什么也沒說。陳年說:“話我帶到了,就這樣。”陳彤也曾受托提出為兩人設局和解,劉韌拒絕了,稱“感情上暫時拗不過彎來”。
劉韌在獄中時,太太將周鴻祎送的音響塞進了儲藏室,出獄之后,劉韌把它送了人。
截止本刊發稿前,我先后三次聯系過周鴻祎,試圖聊聊劉韌,都被拒絕了。
“老大”與“小弟”
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中,男主角安迪憑借卓越的避稅技能,在監獄中獲得特殊待遇一樣,劉韌在監獄中一直在幫助管理者熟悉互聯網,加上一些朋友的關照,他的牢獄生活并沒有那么難挨。
Keso和王樂去看過他一次,他比以前瘦了,但氣色不錯。令看望者心酸的是,行動時他都是小跑。獄警一喊“劉韌出來”,他就一路小跑著出來了。他們每人獲得了10分鐘談話時間。劉韌一直在聊互聯網,DoNews該怎么發展、5G(入獄前他正籌劃此事)該怎么做。Keso聽了很難受,劉韌根本不
知道微博的崛起已使5G失去了機會,他還在暢想未來。Keso只好說,等出來了再說吧。
三人給劉韌帶去一大袋書,有余世存的《非常道》,也有大衛·柯克帕特里克的《Facebook效應》。每人還向劉韌卡里打了500塊錢,讓他在監獄的小賣部里買點吃的。臨別又跟監獄各級領導打了招呼,希望能照顧照顧他。
劉韌則說,一周之后他就適應了那里的環境,“我不會讓自己吃苦。”出獄之后,他還專程回過阜陽請監獄工作人員吃飯,讓他們照顧獄友。只是他的體力、精神都已大不如前。開一小會兒會整個人就沒勁了,癱在椅子里。自由的世界對他也并不友善,有段時間他根本不敢露面,因為一露面就有一堆人追著他罵。
有時他會想起朋友2005年給他算的卦,卦象說他身邊小人云集,當時他不相信,7年之后他說:“真的說中了一些吧。”
在他最風光的那些年,許多人投到他門下,成為他的追隨者。他說他不喜歡當老大,但他享受著被前呼后擁的感覺:給某個公司的CEO打個電話,就幫別人找到了工作——當年他想找一份北京的工作是多么困難。
“什么樣的人會叫你老大?出于各種目的利用你的人。”王樂說,“當時DoNews并不給很多人報酬,就像用了一些義工,他們如何創收?作坊式的操作怎么約束這些人?”
一位曾在《知識經濟》追隨劉韌的互聯網資深人士回憶,那時每天中晚飯都是劉韌買單。“劉韌江湖氣極重,他會先和你做朋友。”如果把你當朋友,連裝電腦這樣的事劉韌都愿意親自幫你做。不把你當朋友的話——DoNews 5周年聚會那晚,多喝了兩杯的劉韌對一位前來捧場的IT大佬喊:“我和你根本不是哥們兒,你有太多私心。”對方拂袖而去。
和他相交10年的一位朋友認為:“他的哥們義氣,在北京吃得開,但這套規則在全國范圍內會受挫。他交往的大部分人是IT企業家,2005、2006年后互聯網企業家崛起了,很多人和他并不熟識。還有些朋友進公司做了職業經理人,不可能說幫忙就幫忙了。”
另一位如今已成為某互聯網公司總裁的劉韌老友也說:“互聯網公司游戲規則已經變了,新的秩序正在建立。劉韌過去更多是一個單打獨斗的人,他并沒有真正管理一個公司。做企業也好,做管理也好,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股東、同事、用戶……要對方方面面負責,每一塊都極為復雜。這不是你做媒體時候,寫一篇文章自己高興就行的。”
稱他為老大的人在外面自稱“劉韌的小弟”,但追隨而來的除了“小弟”,還有麻煩。資本和人才不斷涌入的互聯網爆發了一場又一場口水戰,DoNews作為戰場之一,成了利益尋租空間。
“這是很多媒體的行規。圈內有所謂包月,一個月幾萬塊錢,重點推薦的再私下給個五千。有些公司可能一次交十幾萬買一年不發負面報道。”王樂說,“那是深度公關的年代,敲詐勒索也好,公關費用也好,界限何在,很難界定。”
劉韌至今覺得自己無辜,一再聲稱他沒有直接管理DoNews,也沒有指使“小弟”以他的名頭要錢。但他顯然無法逃脫疏于監管之責。DoNews一度成為業內四處要錢的典型網站。對方不給錢,就寫一篇刻意抹黑的文章,冠以一個聳人聽聞的標題,推上首頁。與其發生糾紛的公司,不乏騰訊、盛大等業界巨頭。
多數時候,劉韌對“小弟”們干的臟活睜只眼閉只眼。他一直認為自己有義務讓他們過上高品質生活,而且是在生活成本高昂的北京。他曾對Keso說過,我一定要讓你開上好車。但有一段時間,DoNews甚至發不出工資來。“我總得讓他們活下去。”依托DoNews,“小弟”徐新事在外面私自成立了一家公關公司,其實質不外乎拿人錢財,替人刪稿發稿。劉韌又不善于管理賬務,徐新事知道他的所有銀行卡密碼,兩人的錢財常常混在一起。
出事后,一位熟諳DoNews操作模式的業內人士評價:“遲早有這么一天。”
另一位跟劉韌熟識的媒體人說:“他看著相當一部分大佬從普通人成長為億萬富翁,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你們都這么有錢了,分我們一部分又怎樣?他想要和他們站在一起,卻忘了他以前和他們平起平坐時是個記者。他踩在云上,下面是空的,平視大佬只是個幻覺。”
劉韌否認了這一說法:“我從不認為我和他們處在同一個階層。”他說他只是不想控制那些“小弟”,隨后提起作家格非的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土匪、革命黨和國民黨都有烏托邦,烏托邦的制造者安排別人的生活,但安排者和被安排者命運都很悲慘。所以,不要去控制別人,也不要接受別人的控制。在我的字典里,控制是一個最差的詞,我惟一能控制的人就是我自己。”
當年他給兒子取名劉帥正,柳傳志問他典從何出。他說:“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你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大家就都會跟著你把事情做好了。”柳傳志聽了笑他:“劉韌,你要做多大的事兒啊?”
如果他真能夠身負其責,也許那些年輕人就不必身陷囹圄或身敗名裂。我問劉韌,想到這點,他是否真的認為自己沒有錯。
他沉思良久,盯著桌子說:“我要想一想,想一想。”
財富與自由
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曾談起過富人。菲茨杰拉德說:“你知道,富人與你我不同。”海明威說:“當然,他們更有錢。”
劉韌寫過很多“知識英雄”,后來他覺悟了:“要想有更好的生活,靠寫作掙錢這個商業模式沒有效率。”他或許沒想過,寫作本身也許就不應成為一種商業模式。
4年前,劉韌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道:“劉東華(《中國企業家》雜志前社長)在飛機上問我:‘劉韌,你是個好記者,你怎么不寫了呢?’我盯著頭等艙的座椅說:‘寫字,養活不了我。’憑什么讓我寫呢?”
做《知識經濟》時,他一個星期寫一萬字,頭發都寫白了。他清楚地意識到,新聞分為兩種,消息和特寫。他想做人物特寫,通過無窮細節無限逼近一個人,但中國的新聞業無法回報這種寫作方式。
采訪中,我們聊到過唐德剛和史景遷。劉韌最近在看唐的《袁氏當國》,很喜歡。本世紀初他說過,再掙5年錢就要靜下心來,寫一部中關村信息產業史。某次去法國游玩時他還告訴王樂,財務自由后他希望“能為漢語言文學做出點貢獻”。現在看來,實現這兩個夢想遙遙無期。
事實上,他早在DoNews賣給千橡時就實現了財務自由。“無法圓夢是因為我背負了非常多的責任。我有太多親戚朋友,30%以上的時間我為他們活著。非常煩的時候我就想,干嘛不為自己著想?”去年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錢分給了親人,“以前以為錢在我手上更有效率,后來覺得如果把錢給我爸,他會活得更自由,更多的自由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他曾經是個輕信的人,但現在他只做投資,不敢雇傭任何員工,“我非常不愿意管人,費用可以付,但我不要和任何人有雇傭關系,我怕這個。”另一方面他又說,做早期投資最重要是看人,而不是項目。現在他投資的五六個項目中,已有一些進入到B輪融資,他說自己很滿意。
劉韌總覺得身邊有很多人算計自己,因為制度上、生存環境上的不安全感,他在考慮移民。一位朋友說,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只有對別人很重要,人家才會算計你啊。”
劉韌說互聯網平等、自由,統一的IP地址令總統與貧民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實際上,他所深情歌頌過的那些知識英雄,在曾經十方叢林的網絡世界,建立起了規矩與秩序,已經,并將繼續統治。
劉韌說:“任何人生而平等,智商可能差二三十,體力差三四十,但所得最終相差千萬倍,為什么?就是因為人為抬高了某些人,貶低另一些人,造成極大的不公平。我非常喜歡蓋茨,他意識到即使合法地追求效率,最終仍會犧牲掉公平。他說,‘我為我擁有這么多財富感到羞愧。’”
他不喜歡崇拜別人,但又強烈地渴望被認可。采訪快結束時他突然出神,喃喃自語:“薩特有一句話,他人即地獄。我其實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接觸。能在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個人呆著,那是我最大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