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X產業：一只紙老虎的委屈

　　“我們要活命！”
　　橫幅黑底白字，成為近期發生在寧波群體性事件里，比較極端的民意表達。繼大連之后，“PX”再次成為輿論矚目的熱詞。算上2007年在廈門的初次亮相，或許十年來，再沒有另一個化工原料像PX一樣，高頻率地出現在普通群眾的口中。
　　與廈門、大連一樣，在寧波關于抵制PX項目落地的抗議聲浪中，民意看起來暫時占了上風：10月28日，寧波市政府官方發表聲明稱，“堅決不上PX項目”，關于寧波PX項目的熱議，方才稍有疏息。
　　顯然，PX項目在國內像是漂在海上一般，落地則生禍。但公眾對于PX抵制的烈度之高，在中國似乎是孤本。PX項目在日本、丹麥、美國等許多國家都有修建，未見民眾與項目決策者之間，有如此巨大的分歧，PX在其他國家也遠不是洪水猛獸一般面目可憎。
　　500億美元的市場
　　各地紛紛嘗試規劃并興建PX項目，自然是有原因的。在寧波鎮海區PX項目中，鎮海區財政局曾經估算，中石化鎮海一體化項目投產后，光是稅收就能增加近20億元。國內大宗商品電子商務平臺金銀島提供數據稱，國內PX市場含稅價格11500元/噸，利潤約每噸700-800元。卓越的經濟收益，各個地方政府先后應允PX項目上馬便順理成章。
　　PX，中文名稱為對二甲苯（para-Xylene），在中文維基百科的描述中，對二甲苯主要用于制造對苯二甲酸，可用于化工及制藥工業等，同時也是用于生產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PET）的重要中間體。而PET纖維又稱聚酯纖維或滌綸纖維，是一種常用的化學合成纖維。換句話說，PX在一定意義上是制造業的必備原料，而制造業在現代生活中隨處可見。
　　據全球知名商務咨詢公司安迅思（ICIS）統計的數據顯示，在10年前，聚酯纖維和棉花在全球纖維市場中占有相同的市場份額，均為35%；而如今，聚酯纖維所占的市場份額已經超過50%。全球PX市場需求的持續增長，主要倚靠的是服裝、家庭裝飾、地毯和汽車在內的四大主要滌綸纖維終端市場的復蘇，而以上四種商品，組成了城市消費的核心內容。
　　2011年，PX成為了全球化工原料市場無可爭議的“緊俏貨”：全球PX產量為3300萬噸，裝置開工率僅次于2004至2005年創造的峰值水平，達到90%；按照今年10月底PX在亞洲市場1550美元/噸的價格，保守估計，PX在全球范圍內組成了一個超過500億美元的市場。
　　更重要的是，這個市場在一段時間內依舊會保持擴張狀態——市場缺口催生了PX項目的動工。自2005年開始，PX在全球便處于供不應求的態勢：2005年PX全球產能為2589萬噸，而生產裝置負荷必須超過90%才能滿足整個市場的需求；從2005年到2006年，PX需求增長了120萬噸，而產能只增加了70萬噸……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今年，在2011年，PX全球產能達到了3816萬噸——比6年前增長了47.3%，而產能理論上過剩的數值為263.5萬噸。正是因為PX的持續緊缺，今年3月，亞洲PX價格達到1683美元/噸的高位，牛市已成。
　　就中國市場而言，升級PX生產能力，一定程度上算是“剛需”。2010年，中國就成了全球最大的PX消費國。根據金銀島提供數據，截至2012年11月初，PX國內總產能達860萬噸/年（不包括本年度新增產能）。2012年，我國精對苯二甲酸新增產能及擴能約為950萬噸，而相應的作為生產原料的PX的需求量也將增加622萬噸。但現實是，2012年國內PX裝置新增產能及擴能不到200萬噸/年，下游市場的需求遠不止此。產能缺口擺在這里，只能依靠進口去彌補。2011年，我國PX對外依存度達到44%，主要從韓國、日本和印度尼西亞進口，主要來自亞洲，三個國家占我國進口比重分別為25.13%，23.78%和11.48%。
　　沒有產能便沒有定價權。在大宗商品市場，大國在某一項產品的定價方面的話語權，直接影響著包括外交政策在內的諸多方面。另外一方面，PX市場這個蛋糕不僅誘人、收益豐厚，蛋糕還在不斷的變大。在供小于求的市場格局下，人人自然都希望自己越快成為賣家越好。
　　信息不均衡之毒
　　對于PX的產能建設，國家發改委在2006年出臺了《PX“十一五”建設項目布局規劃》，鼓勵各地開展PX項目的建設。《規劃》要求在“十一五”期間，4個改擴建項目增加產能183萬噸/年，而6個新建項目將提供415噸/年的產能，到2010年實現國內PX產能867萬噸/年的目標——到2011年，目標基本達到，但沒有改變的是依然巨大的需求增長和市場缺口。
　　然而產能升級卻與民意“撞車”了。從2007年的廈門到今年的寧波，PX的致癌性成為當地民眾口口相傳的重要內容。在群眾看來，PX“劇毒且致癌”“會影響生育”。
　　不過，在PX的安全性方面，不同的聲音也一點不少。維基百科提供的資料顯示，對二甲苯屬低毒性化合物，“僅在長時間接觸或短期接入高濃度該物質時”，會對人體產生嚴重危害——換言之，對二甲苯的生理毒性比較低；著名科學傳播公益團體科學松鼠會里的主要成員瘦駝，在2011年也撰文記錄自己通過實驗驗證PX毒性的結果：有毒，但不是劇毒，致癌性和致畸性并不明確，仍然有待驗證。
　　盡管如此，在全球范圍內對于PX毒性強弱的爭辯，不僅民間與科學界存在著認知差異，在科學界內部也有不同的觀點，焦點便集中在有待驗證的致癌性和致畸性上。
　　不同學派之間科研思路的區別，生成了對于PX不同的理解，而這也反映在了各不相同的環保標準上：在苯同系物中，苯具有最強的毒性，1982年世界衛生組織旗下的國際癌癥研究機構（IARC）將苯列為人類致癌物，而1993年世界衛生組織確定苯不僅是工業毒物，同時也是重要的環境污染物，但在國際癌癥研究機構的可能致癌因素分類中，PX僅被歸為第三類致癌物，即“缺乏對人體致癌證據的物質”，與咖啡、咸菜屬于同一個類別；在臺灣，PX也不屬于毒性管制品；而在標準相對嚴苛的歐盟，PX則被列為有害品，是因為當人體吸入過量PX時，對眼和上呼吸道有刺激作用。
　　對于“PX是什么”的科普，不管是媒體還是科學界，都沒有停止面向公眾進行傳播的嘗試，但依舊無法改變公眾對于PX項目上馬的強烈抵觸情緒。這種抵觸情緒不只是指向PX，更多的是指向拍板項目的政府與投資方——并且，這種情緒正愈演愈烈，讓各個利益相關方都神經緊繃。連云港徐圩新區與中石化2011年簽訂戰略協議，準備修建3200萬噸級煉油一體化項目，其中包括年產100萬噸的PX項目。如果項目按照規劃建成投產，將成為全球最大的PX項目。當記者詢問徐圩新區宣傳部關于PX項目的進展情況時，對方直言太過敏感而不能透露，獲得相關資料也必須首先得到連云港市委批準方可。
　　顯然，PX之毒，根源不在其本身的化學或是物理特性，而是毒在信息不均衡：無論PX毒性幾何，當地民眾很難接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威脅其生命健康的工程，而自己沒有參與討論或是表達否定意見的機會。而項目實施方在環保測評與建設規劃過程中沒有持續性對外公開信息，項目推進過程中灰色空間太多，取得當地民眾的信任自是難上加難。據媒體報道，大連福佳大化PX項目在得到審批之前就已經開始動工，這顯然不合規矩。
　　解題在“透明”
　　PX項目牽動了國內鄰避運動的風潮。所謂鄰避運動（Not In My Back Yard，英文直譯“別建在我家后院”），指居民希望保護自身生活領域，免受具有負面效應的公共或工業設施的干擾。鄰避運動顯示了公民環保以及自我權利意識的覺醒，而這也是城市化發展必然會經歷的一個階段。廈門市民對PX項目的抵制是鄰避運動在中國的一個里程碑，一定意義上對其他地方民眾抵制PX項目起到了效范作用。但另一方面，鄰避運動帶來的公共資源浪費等負面影響，也使如何科學平衡各方利益，成為城市規劃與發展過程中亟需解答的問題。
　　平心而論，現代化工生產始終有高風險并行，如果出現意外，污染與破壞難免。不過，化學工業的重要性決定了化工項目不會停止，風險控制與信息公開應該成為與生產同等重要的內容。而讓利益相關方，尤其是項目所在地周邊民眾參與到項目決策中來，對于項目實施至關重要。
　　臺灣的“公害選址制度”，或許是一個可參考的樣本。2006年，臺灣立法機構通過《低放射性廢棄物最終處置設施場址設置條例》，以此為標志建立了公害選址制度。專家小組結合自然與社會環境因素選定“潛在場址”之后，還必須選出“候選場址”作為B計劃。更重要的一點，項目在公示期過后，將進行地方公投，來定奪項目是否得到當地民眾認可。與此同時，政府與項目投資方必須簽協議明文規定巨額“回饋金”，作為對最終選址所在地居民的補償，并且要求“回饋金”必須用于當地公共建設或服務收費。
　　項目建成后，環保部門每年還出版《臺灣地區核能設施環境監測年報》，詳細公布相關部門環境監測的數據。投資方與運營方臺電公司也會公布“運轉年報”，詳細介紹廢棄物處理、維護保養、輻射防護、人員訓練等內容。甚至連焚化爐年度接收的廢棄物數量、所消耗的柴油量也會一一公布。公害選址制度直接推動了蘭嶼島的無核化。
　　古斯塔夫·勒龐在其作品《烏合之眾》中曾說，群體的一個主要特征便是“極易受人暗示”，對于PX以及其他項目而言，去妖魔化的第一步，便是讓民眾成為項目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局外人。
　　抽文：PX已被議論多時。作為一項朝陽產業，PX生產卻因為相關利益方的信息不均衡，面臨“落地難”的尷尬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