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秋實 盧然
舒揚:法律是有文化根系的
文/李秋實 盧然

舒揚:
重慶市人。曾任廣州大學副校長,廣州市社會科學院黨組書記、教授、研究員,廣州市廣播電視大學黨委書記、教授。2011年2月至今任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審判員、審判委員會委員。主要社會職務有:廣東法官學院教授,廣東省法學會副會長,廣州市法學會副會長,廣東省文化學會副會長,廣東省人大常委會立法顧問。
“母親對于我大學入學通知書被扣一事十分氣憤,她一生謙和,但在兒子高考的事情上表現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強悍乃至搏命的態度。母親對我放出一句狠話:你要是放棄再考,我就會徹底瘋掉!正是母親的堅決使我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地再考一年。”
記者(以下簡稱“記”):能介紹下您的高考經歷和學習經歷嗎?
舒揚(以下簡稱“舒”):我的高考經歷還是比較波折的,我參加了兩次高考,1977年高考和1978年高考。1977年高考,我考得很好,很多比我分數低的高中同學都上了很有名的大學,但我的入學通知書卻被扣發,至今也不知道當初被錄取的是什么學校。考大學前,我與近百名有高中文化程度的知青和社會青年,被招工進了一所籌建中的縣辦氮肥廠。當時選廠址都專門挑窮鄉僻壤,離城鎮十分遙遠,在這塊邊遠之地,年輕人都不太安心,因為回城是知青的心病。見新工人想法多多,領導說:“格老子(四川俚語),廠沒有建起來,兔崽子們都想著考大學跑掉了。這怎么行,一個也不放!”盡管當時全廠被大學錄取的僅我一個,被大專、中專錄取的才四人,但領導認為這是涉及苗頭和風向的大問題,此風不可漲,隨后,迫使四位工友當眾表示下不為例,不考學校了。而我的遲疑不決,使領導和領導周圍的人很生氣、很惱火,認為事態很嚴重。于是,我從業余時間比較寬松的廠辦政工組下到了基建隊,每天挖溝掘渠、搬磚運木,一天干12個小時,完了還加夜班卸貨、出窯、站哨、巡廠,總之不能讓你有空去接觸書本復習應考。母親對于我大學入學通知書被扣一事十分氣憤,她一生謙和,但在兒子高考的事情上,卻表現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強悍乃至搏命的態度。母親對我放出一句狠話:你要是放棄再考,我就會徹底瘋掉!正是母親的堅決,讓我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再考一年。
有一次,新來的工友在車間用油布把一個燒木炭的爐子點燃,火勢突然大旺,旁邊就是油料庫。我這時表現得十分英勇,抓住火爐的把手,忍著火苗灼烤我整個右手的痛苦,把火爐提拉出車間,扔到遠一點的水溝里。所幸的是,雖然我的右手燒傷了,但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工假,我被送回了縣城養傷。這一天,離1978年高考僅隔數日,沒想到我又無緣無故地感冒發燒到40℃,高考是在邊打吊針邊趕考的暈乎乎中完成的。除了數學語文考得不像樣之外,其他科都考得很好,歷史和政治居然考了當年的最高分,按現在的說法可能算拿了兩個單科狀元。那年,西南政法學院復辦后才第一次招生,我就歪打正著地考進去了。
我們1978級的同學就是在很艱苦的環境中,成長為后來坊間傳言中的中國法學的“黃埔一期”。1982年,本科畢業后,我就留校任教。同年,我又考了母校的研究生。
記:您能談談從事法學研究這些年的感受嗎?
舒:我認為,法學作為一門學科,從技術含量、理論建構以及學科的學術框架角度而言,缺少作為一門學科應有的獨立性,法學僅僅是人文主義學科中一個非常小的組成部分。雖然我從大學本科期間就開始學習法學,但,我的“心”還不能說是真正全部“落”在法律這棵樹上。
從我的性格、學術構成和人文素養背景等方面來看,我始終未把自己看做真正的法學家。作為“文革”后第一屆法科學生,在歷史機遇面前,我選擇了比較另類的學術發展道路。我很少關注法律實務方面的技術性問題,而更加關注法哲學、法歷史、法文化等思想藝術領域。從事法律研究的過程中,我更偏向于將法律與哲學、藝術、文學、歷史等“軟文化”相結合,我的研究領域與具體法律制度運作相去甚遠。因此,我這些年來所作的研究,在法律界的影響并不大,“法律人”中對我的作品也沒有太大的反響。反而,“非法律人”卻更喜歡我的書籍和文章,我也算作了一些思想啟蒙性質的工作。

舒揚老師在法理學和涉外法律研究方面有較深的造詣,曾是廣州市高校重點課程涉外法學負責人,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學科帶頭人。發表論文100多篇(其中在核心刊物發表學術論文60多篇),個人專著、譯著、教材共21部,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縱觀30年的中國法治發展進程,我認為中國社會還沒有建立和形成獨立的法律信仰體系,我們還停留在對人類已有的法律文明、法律體系和法律價值觀念的模仿層面。”
當代社會競爭越來越激烈,當前社會形勢也給大學生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壓力,且這類青年人群更加渴望學業上的進步、事業上的成功以及高質量的生活品質。從社會心理語言學角度看,當代大學生流行語正是大學生發泄其心理壓力的一種方式[5]。大學生流行語屬于緩解內心壓力的一種調節方式,能生動形象地表述出當代大學生的心理壓力,有效傳達并調整他們當前的情緒,短暫性地放松、釋放其內在的精神世界,這對于適時適當宣泄大學生壓力心理的內狀態,幫助大學生盡快適應當下的校園及社會生活環境有著積極的作用。
記:能否談下從事法學學習和研究30多年的過程中,您的研究思路有著怎樣的轉換過程?
舒:30年來,我研究課題的角度有所不同,但法律與人的關系始終是我關心的核心問題,我的研究課題始終建立在這個“本原”上。我研究法律作為一種社會現象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把法律看做社會文明之中一個小的層面,從社會文明大的角度去看待“法”,去研究“法”。我關注的不是技術性的法律,而是社會性的法律。我認為很多法律問題的產生,并非法律本身的原因,而是法律之外的原因造成的,是社會主流意識的問題。法律的問題不是“法律病”,是“社會病”,是“人文病”。
縱觀30年的中國法治發展進程,我認為中國社會還沒有建立和形成獨立的法律信仰體系,我們還停留在對人類已有的法律文明、法律體系和法律價值觀念的模仿層面,中國法學和中國法律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東西”。
世界上有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法律體系只有那么幾個,但真正能夠引領現代社會法治進程的也只有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即使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之間存在差別,這種差別也僅局限于技術性的差別,而非觀念性的差別,法治主義的精神是統一的。為什么世界上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都能堅持這種統一的法治觀念,而我們卻一味地堅持自己的“傳統”和“本土化”呢? 這些年來,我們國家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法治口號,這些口號至今仍僅僅停留在標語性的層面,而無法上升至理念的層面。當然,口號是不能代表一切的,關鍵是屁股、腦袋、嘴巴和手,都要坐在一條板凳上才行。
回顧自己30年來法學研究的經歷,我的研究格式和定位沒有發生大的變化。我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寫了一篇論文《西方法治社會的前定和諧》,西方社會法治結構的發展和演變是早在上千年前就已經確定下來。“前定和諧”是指理論與框架已預先確定的情況下,按部就班地在這種框架下的發展,是一種“和諧”的哲學理論(德國近代哲學家萊布尼茨﹐G.W.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我的學術研究和學術生涯正是受“前定和諧”哲學理論的影響,30年來學術研究的過程也正是按照“前定和諧”理論的軌跡而運行。至于我下一步的學術發展方向,應該是把自己多年的學術體會傳授給學生,讓他們在我們這一代人研究的基礎上繼續往前走。
記:30年來,法學界也存在過不少的爭論,您參與過嗎?能談談您對這些爭論的觀點嗎?
舒:我對30年來法學學術界的各大爭論一直都緊密關注,但我比較超脫,不去參與任何法學門派的學術觀點爭論。我認為這些爭論都是中國法治發展過程中,在思想界和理論界必然經歷的過程,從中可以看到我們法治發展的曲折和進步。我不參與任何“門派”并超脫于大的法學爭論之外,反而能夠更好地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事實上,我還有個走偏的看法是,爭吵很認真,內容不實際,茶杯掀波瀾,紙上走風雷,沒什么硝煙味,歇一陣又影都沒了。
在法學界中,我一直是以單兵獨進的形式進行研究的,沒有形成自己的研究團隊,沒有形成自己方向的碩士點、博士點,算是法學學術界的另類。這些年來,行政工作是我的主打,學術研究反而成為我的副業。但我要求自己隔幾年要試寫一本專著,不在乎學術價值的大小,只希望能夠對一些重大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也算是溫熱自己那顆還屬于被法學圈養著的心。
“我一直把我的老師們嚴謹甚至述而不著的態度作為自己學術研究的基本態度,學術研究在于‘多思考,慎發表’,只有在成熟的思考基礎上,才能產生出有價值的判斷和觀點。”
記:您能否談下對法學研究方法的看法?比如,您比較欣賞的法學研究方法或者您一直在運用的法學研究方法?
舒:法學研究應該是多維度的,不同的研究視角可能會帶來不同的研究結論,多維度的研究視角會更加有助于問題的解決。當下,中國法學研究方法的單一和研究范式的幼稚是我比較摒棄的。尤其糟糕的是,中國法學很像全國高考那樣的應試教育成果和模式,我開個玩笑,法學研究是政治選題,政策出思路,導師定方法,名人養風格,關鍵又是不怎么“大師”的各級編輯人員定樣式。你看有些名頭很大的刊物發表的論文,一撥一撥的,蘿卜青菜冬瓜蒜苗,像是在按季節定購批發,國家社科基金一類的選題選材也是如此。有時候,一些法學研究成果真的像一個泡菜壇子里的姜蔥豆角,大致都接近一個酸味,編輯可能會毀掉一批天才的作品,有這個看法,所以我十多年沒有怎么給什么編輯部投稿,幾個大名鼎鼎的法學刊物,我也就是看看有什么標題,作者是誰而已。當然,同學們不能學我,因為我已老朽,不需要什么敲門磚了,要是還在成長階段的,是萬不能這樣的。你自己都對法學不敬,吃這碗飯還能覺得可口嗎?
我們老師一輩的學者,很多老師一生僅有一篇或兩篇文章,一生僅有一個或兩個觀點。但這一篇或兩篇的文章對某個學科是開啟性的作用,這一個或兩個觀點對整個民族的法治進步起著警醒作用或啟迪作用。我一直把我的老師們嚴謹甚至述而不著的態度作為自己學術研究的基本仿效,學術研究在于“多思考,慎發表”,只有在成熟的思考基礎上,才能產生出有價值的判斷和觀點。我們現在的“法學家們”很多是在沒有成熟思考的情況下,應景式地盲目發表。當然,我也有過一些“應景”式的作品,這也是我一度在學術界大環境中表現出來的無奈。我認為我最對得起自己的學術良心、學術追求和學術勞動的是在于和學生的無約束交流上,和學生互學互問是很自由的,無需文字也無需發表,反而更能真實地反映我對法學的思考。
記:您能否對當下法學界的研究現狀作出評價?
舒: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以1977級1978級為代表的法學學者應該對現階段的中國法學承擔特殊的任務,經過30年法治建設的磨煉,這些學者應該達到了可以給社會貢獻自己成熟思考的時機。這種思考要求太年輕的法學家去做是不現實的,只有那些經歷了磨難的人,才能對社會有更深的認識,才能真正地代表社會中的智慧和良知,才能對法學作出自己獨立的判斷。但我們這一代的法學家,很少有人愿意放下包袱去完成這種特殊任務。
我們這一代法學家大體可以概括為三種類型:第一類是“登堂入室”法學家,他們雖然在“上層建筑”層面上比較活躍,但對社會的學術貢獻反而在倒退,反而缺乏自己作為一名學者所應有的中立性和獨立性。第二類是“醉生夢死”法學家,他們熟練地把法學作為一種很實惠的謀生手段,在法學和法律之中尋找自己安身立命的依據,也確實獲得了“養尊處優”的條件。但他們的思想是遲鈍的,他們不關心純粹的法學,不關心科學的政治,不關心民生,關心的只是自己眼前的那點物質利益。第三類是“傳道士”法學家,他們雖然很少,卻堅持了其學生時代的法治理想,愿意承擔法治發展的波瀾曲折附帶的痛苦,真的能稱之為“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但他們不被主流社會所看好,對現實的社會影響也十分有限,甚至,有些法學家仍然沒有良好的生活環境和工作環境。這三類法學家真切地反映了法學界在中國法治調整階段的研究現狀,代表著不同的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
記:您能否對中國法學研究的未來走向作出您的判斷?
舒:我們現在的法學研究沒有真正的旗幟性理論,一些亮相的所謂的旗幟性理論無法做到自圓其說,反而淡化了曾經被培養的公民意識和法律意識,反而模糊了曾經努力樹立的民主政治和憲政理念。法治道路的曲折和反復還體現在一些法學家、法官、檢察官心目中的法律是完全沒有文化根系的,法學表現得沒有獨立性,我們的法律工作者甚至法學工作者本身就缺乏應有的自主性和獨立性。當然,法治的這些問題,不僅僅是法治本身的問題,也是改革開放30年積累的社會各項矛盾所表現出的一個方面。我認為,中國法學研究在法治 “換擋”階段還將維持一段時間。
記:結合您30年來法學學習和研究的經驗,您對中國的法學教育有怎樣的評價,以及對法科學生有怎樣的建議?
舒:法學教育應該起到為法學研究和法治社會的建設提供后備軍的作用,而我們今天的法學教育確實有點不盡如人意。當前的法學教育混淆了法學高等教育和普法教育這兩個概念,我始終認為,高等法學教育是為了培養法律精英而設立的,是以培養未來的法學家、法官、檢察官、律師和其他行政官員為目的,不同于把法律作為一種社會知識而進行全民普及的普法教育。30年的法學教育實踐證明,我們未來法學高等教育還應該向西方的法學教育模式靠攏,走精英教育的路線,通過“精英”帶動“草根”,通過“精英”服務社會而形成法律職業的成就感、尊嚴感。
關于立志做法學學者的學生應該怎樣走自己的道路,我這里有兩點建議:第一,只有通過大量的閱讀和學習前人的思想成果才能提升自己的理論積累,只有通過讀書才能開啟自己思想的天空,從而找到自己追逐的星星和月亮。閱讀不能是盲目的,而應按照法律的發展脈絡系統地閱讀,逐漸形成自己的理論平臺。第二,積累了一定的理論功底之后,應學會把法學作為“應然的”知識去關注、去研究,對待法律問題要關注其應該是怎樣而非規定是怎樣。只有在心中建立了“自然法”,你才能去研究“實在法”。
我多半還是個法律理想主義者,我比較崇拜和欣賞美國大法官們,他們真的是法律帝國的君王,他們既在法律實務領域作出了自己的貢獻,解決了大量的實在問題,同時又為民族的智慧,為社會的良知,為法學的發展有所建樹,他們按照其自身的法律思維和邏輯判斷來引領整個民族法治的發展。最后,我衷心地希望我們的法科學生能積極地加入到民族的法治進程中來。法學永在開卷,法治只在路上,倦人若懶不動步,歷史照舊前行,這也是人類的前定和諧。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