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玲肖像權糾紛案始末

文/陳斌

劉嘉玲肖像權糾紛案始末

文/陳斌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最引人關注的肖像權官司，當數1992年發生的劉嘉玲案。因為這是中國大陸受理的首起涉及境外人士的肖像權案；提起訴訟的劉嘉玲是香港著名影星；被告有中國的“百貨魁首”——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和華聯商廈；原告索賠標的之大，在中國的同類糾紛案中史無前例……雖然已經過去了20年，然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案件的來龍去脈。

在上海劉嘉玲發現自己的肖像遭侵權

1992年7月16日傍晚，在上海參加拍攝電影《歲月風流》的劉嘉玲利用閑暇，到南京路游覽，興致勃勃地走進了華聯商廈。瀏覽之際，劉嘉玲突然發現商廈的化妝品柜臺上方，懸掛著一幅幅五彩繽紛的廣告旗，旗上那光彩照人的女郎，正是自己。

“奇怪，我的肖像怎么會在這里出現？”劉嘉玲滿腹狐疑。

更令她震驚的是，在化妝品專柜陳列的化妝品一旁，還安置了一塊印有她肖像的廣告標牌，而商廈經銷的“雅麗絲”系列化妝品，又都附有一張同樣印著劉嘉玲肖像的彩色說明書；連買一件化妝品贈送一塊香皂的彩色外包裝上，也印著劉嘉玲的肖像。

同樣的侵權事實，在全國首屈一指的百貨巨頭——上海第一百貨商店里也被劉嘉玲發現了!

為維護自己的肖像權，劉嘉玲托上海的

朋友物色一位精明能干的律師當自己的代理人。

她曾要求索賠1000萬元

在申城律師界以思維敏捷、能言善辯而嶄露頭角的陶武平律師擔任了劉嘉玲的全權訴訟代理人。

劉嘉玲明確向陶律師提出：“我要求賠償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1000萬元人民幣。”

“1000萬元？”如此巨大的賠償標的，使見多識廣的陶武平律師也感到愕然，他告訴劉嘉玲：“在上海曾多次發生過肖像權案件，但法院判令侵權者的賠償額迄今尚未突破過1萬元啊！”陶武平向這位香港明星介紹了大陸的實情，并詳細介紹了李谷一等幾起名譽損害案和肖像權案的處理結果。

陶律師說：“你想想，像李谷一這樣在大陸有名的歌唱家，名譽受到侵害，官司打贏了，法院才判決被告賠償2000元人民幣。你得考慮大陸的實情，提出一個比較切合實際的賠償標的……”

劉嘉玲一臉茫然，問陶武平律師：“您認為我應該提多少呢？”

“去掉一個‘0’吧！”陶武平思索片刻向劉嘉玲建議。沉默良久，劉嘉玲才抬起頭輕聲說道：“好吧，就照您說的辦。不過，不能再減少了，否則有損我在香港的身份與影響。”她的語調中有一種無奈。

7月18日上午，在陶武平律師的陪同下，劉嘉玲來到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向許偉基法官遞交了訴狀，上面依次排列的被告是汕頭雅麗絲化妝品實業公司、華聯商廈、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在劉嘉玲支付了兩萬美金訴訟保全保證金后，許偉基法官當即作出了立案受理的決定。

我在第一時間趕到法院，當場采訪了劉嘉玲和許偉基法官，并在第二天的《解放日報》上發表了劉嘉玲在滬提起訴訟的消息，海內外許多媒體轉載了我的報道，使這起名人官司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法庭沒有當場判決

1993年2月9日上午9時15分，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風姿綽約的劉嘉玲在原告席上用帶著港腔的普通話敘述了起訴理由和事實，提出了訴訟請求：

判令被告立即停止對原告肖像權的侵犯并銷毀所有印有原告肖像的宣傳廣告品、產品說明書及包裝材料；判令被告賠償原告精神損失費100萬元人民幣；判令被告公開賠禮道歉；判令被告承擔本案受理費。

第一被告汕頭雅麗絲化妝品實業公司邱森沛總經理承認公司所生產的系列化妝品中，有四個使用了劉嘉玲的肖像做廣告。但他聲稱：“我們所使用的原告的肖像底片來路正當合法，早在1989年10月19日，我公司就與香港樂好貿易有限公司簽訂了書面協議，由這家公司為我們提供香港影視明星、歌星藝員、模特兒的掛歷底片作包裝物及宣傳廣告之用。1989年11月3日，樂好貿易公司向香港安碧月歷公司購買了一些劉嘉玲肖像底片，并于同年年底連同發票一起送到我公司。”被追加為第四被告的香港樂好貿易公司沒有出庭應訴。

邱森沛的代理人李大進律師出示了由安碧月歷公司于1989年提供的印有劉嘉玲肖像的月歷樣本以及購買肖像底片的發票。李大進律師在京城曾代理多起名案、大案，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法理功底很深，辯才極佳。他曾在周璇遺產糾紛案中擔任原告的代理人，與著名作家、電影藝術家黃宗英對簿公堂；又曾在轟動全國的李谷一名譽糾紛案中先后擔任歌星韋唯和被告《聲屏周報》、湯生午的代理人。李大進律師在宣讀了有關證詞后說：“由于安碧月歷公司出售的是底片，其必需的條件是與其肖像權一起出售，這是底片的主要功能。”

陶武平律師立即指出：“對這份證詞應當補充香港律師見證手續。”

審判長許偉基問劉嘉玲：“雅麗絲公司與樂好貿易公司都說是向安碧月歷公司購得肖像權，你對這事清楚嗎？”

劉嘉玲答道：“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市面上有多少月歷用了我的肖像，也不知道有多少月歷公司。”

許偉基審判長又問：“你與安碧月歷公司有協議嗎？”

劉嘉玲回答：“我從來沒有與安碧月歷公司簽訂過任何協議，也根本不知道有安碧月歷公司。”

李大進律師抓住機會向劉嘉玲發起了進攻：“請問原告，既然你說沒有與安碧月歷公司簽訂過任何協議，那么這張底片是誰給安碧公司的呢？又是誰替你拍的呢？”

這位影星坦然地回答：“為我拍照的攝影師很多，就像今天我一到法庭，很多人搶著拍我的照，我根本無法知道是誰拍的。”

李大進緊追不舍：“我注意到你在接受《解放日報》記者陳斌采訪時曾說，拍這些肖像照的時間是你參加《上海大風暴》拍攝期間。”他隨手拿起一本雜志，詰問：“對時間你不是記得一清二楚嗎？”

劉嘉玲笑笑，答道：“我是從照片上的短發型估計時間的，因為我只有在參加《上海大風暴》的拍攝時是那種發型。”

反應敏捷的陶武平律師唯恐劉嘉玲被李大進律師攪亂思路，節外生枝陷入被動，向被告方律師指出：“本案審理的是肖像權侵權糾紛，樂好貿易公司向安碧月歷公司買底片只是涉及版權問題，版權與肖像權的涵義不同，至于樂好貿易公司如何買到底片與本案無關。”他咄咄逼人地詰問被告方律師：“難道花1000元港幣，就能買斷劉嘉玲小姐的肖像權嗎？”

索賠100萬元合法合理嗎

←劉嘉玲和陶武平律師在庭審現場

↓這起名人官司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本案的索賠標的是訴訟對手唇槍舌劍爭辯的焦點之一。

審判長問原告：“賠償100萬元的依據是什么？”劉嘉玲說：“我不清楚大陸的法律，我也不知道大陸合理的賠償應該是多少。要是在大陸以外的地方，賠償100萬元是絕對公平的，而且以我的身價來說，100萬元是偏低的。”

陶武平律師作了補充：“精神損失費在我國法律界歷來是個有爭議的問題。盡管我國《民法通則》頒布后，精神損失費得到了法律的認可，但是如何確定其數額至今仍無一個統一的計算標準。在司法實踐中，法庭大都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有關規定，結合‘侵權人的過錯程度，侵權行為的具體情節、后果和影響’來確定賠償額。”為此，陶武平律師提出，原告的精神損失費應當以原告的肖像使用權轉讓費為主要的參照標準。他說：“現在國內的明星為商品做廣告開價二三十萬已經是路人皆知的事實。賠償額還可參照被告非法利用肖像所獲得的贏利。”

被告使用劉嘉玲的肖像究竟獲得了多少贏利呢？據陶武平律師調查，雅麗絲公司是從1991年11月開始使用原告的肖像做包裝和產品說明書的。到1991年年底，雅麗絲公司化妝品銷售額是260余萬元，但到了第二年，由于明星廣告的巨大作用，雅麗絲公司的銷售額一下子上升到1480萬元。

審判長問被告生產、經銷印有劉嘉玲肖像的產品共獲多少贏利，雅麗絲公司、市百一店和華聯商廈的代理人異口同聲，都以財務報表尚未作出確切的統計來回答。

陶武平律師認為原告要求被告賠償100萬元是合法合理合情的，他提請審判長充分考慮本案可能產生的國際影響。

李大進律師則提出不同看法，他認為，劉嘉玲提出索賠100萬元的數額是本案引起轟動的原因之一，但是這個索賠標的于法無據。這位北京大律師在法庭上說話簡潔扼要，直奔主題，他提請審判長注意：“迄今為止，原告并未提出明確價值100萬元的精神損失費的依據，應視為沒有依據。”

雙方針鋒相對，各執一詞，激烈的辯論從上午持續到下午4時10分才告段落。審判長許偉基宣布，由于本案比較復雜，需待法庭進一步弄清事實后擇日宣判。

我從陶武平律師處獲悉：1992年5月，劉嘉玲已與香港杰·桑普斯廣告公司簽訂合同，規定由這家公司獨家使用劉小姐的肖像，作為該公司推出“力士”香皂的廣告標志，并約定劉嘉玲在兩年之內不得與其他任何公司訂立使用其肖像的協議。杰·桑普斯廣告公司為此付給了劉嘉玲1000萬元港幣的肖像使用費。顯然，劉嘉玲明白自己的處境，唯有通過訴訟，才能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清白，澄清一個事實：她從未答應過雅麗絲實業公司使用她的肖像做產品廣告。

峰回路轉，原告與被告言和

迫于商家“聯盟拒銷”的壓力，在利華公司的斡旋下，3月30日上午10時，劉嘉玲與華聯商廈、市百一店經談判達成了和解協議：商店停止拒銷利華公司產品的行為，劉嘉玲撤銷對兩家商店的起訴。

不久，劉嘉玲又與雅麗絲化妝品實業公司達成和解協議。鑒于雅麗絲公司使用劉嘉玲肖像的行為主觀上是出于過失，同時在原告起訴后立即停止了侵權行為，劉嘉玲放棄索賠100萬元的訴求；被告雅麗絲公司向原告表示賠禮道歉，承擔本案的受理費，并補償原告人民幣10萬元。

劉嘉玲說：“我打這場官司不是為了錢，一是維護自己的肖像權，二是向世人說明我是守合同、重信用的，三是告訴人們要遵守法律，不要侵犯別人的肖像權。”

本案帶來的思考

應當說，本案最終的和解結局對涉訟的各方都有利，也使法院避免了判決結案的難處。現在回顧起來，我認為本案確實提出了一些新的法律問題，對促進我國法律的完善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能否適用海外的巨額賠償標準？倘若雅麗絲公司構成對劉嘉玲肖像權侵犯的話，應該不應該支持原告的索賠要求？當初國內法院在斷處這類案件時，判令侵權者給付的賠償數額始終沒有突破萬元大限。顯然，如果當年法院據此標準來斷處劉嘉玲案，其結果很可能是負面的。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海內外知名人士為大陸企業做產品廣告的越來越多，其轉讓肖像使用權的費用大都套用國外的標準。現在國內明星為商品做廣告索價百萬元甚至更多已很平常。肖像權是人格權的一種，與其他人格權相比，它與財產權有更密切的聯系。如果對侵犯海外知名人士肖像權的被告判處的賠償金過低，無疑會造成不良的國際影響，也不利于我國的國際經濟往來與合作。

市百一店和華聯商廈應否承擔侵權責任？我國《民法通則》第122條規定：“因產品質量不合格造成他人財產、人身損害的，產品制造者、銷售者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原告代理人陶武平律師運用類推，認為既然法律明文規定對于使用偽劣商品，受害人可以向產品制造者或銷售者要求賠償，那么肖像權的受害人為什么不可以向銷售者要求賠償呢？

我認為，偽劣商品的侵權與肖像的侵權是屬于兩種不同概念的侵權，兩者既不能等同也無法適用類推。顧客購買商品直接與銷售商發生民事法律關系(是一種合同關系)，因此受到損害的顧客首先要追究直接侵權方的銷售商。此外，產品不合格造成的侵權，是以制造者為基礎，以銷售者為繼續結果的，兩者的結合形成對消費者的侵權，故商店應該負連帶責任。而侵犯肖像權的客體是人身權，對公民肖像權的保護，法律要求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時，才對其行為造成的后果承擔民事責任。就本案來說，市百一店、華聯商廈對劉嘉玲肖像權的侵犯，主觀上沒有共同致損的意圖，侵權行為不是共同實施的，也不存在過錯過失，況且現行法律和行政部門沒有明文規定對商品上的肖像使用是否合法，銷售商負有審查的義務。因此，市百一店、華聯商廈似不應列入本案被起訴的訴訟主體。據記者了解，這兩家商店在簽訂經銷協議時，曾與雅麗絲公司約定，有關廣告等事宜均由廠方負責。顯然，市百一店、華聯商廈對此是有自我法律保護意識的。

我國的法律制度如何同國際慣例接軌？

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是否完善和成熟，不僅在于它自身的嚴謹性和系統性，還要能同國際上通行的法律原則相協調。在這方面，我國現行法律存在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現在我國已經加入了WTO，立法機關更應高度重視這個問題。

此案也暴露出我國現行法律的不完善。如何健全法律法規，使一些法律規定少一些“彈性”，多一些可操作性，是司法工作者一再呼吁解決的問題。我覺得，如果我們能從本案多引發出深層次的法律思考，積極推進司法改革的話，劉嘉玲一案對我國司法提供的積極意義，遠遠超過案件的本身。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