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閃
《布達佩斯的故事》不是一部好作品,但是很重要——因為故事里的兩個主角很重要。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和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他們兄弟倆是人類思想史上不應被忽視的人物。然而事實是他們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以及應有的榮耀。
卡爾?波蘭尼是社會思想家、經濟史學家、經濟人類學家。他寫于上世紀40年代的巨著《大轉型》描述了西方世界從前工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的大進程,以及伴隨這一進程發生的社會形態、意識形態和政治形態上的大轉變。卡爾揭示的主要事實是,市場經濟鑲嵌于社會經濟之中,社會經濟又鑲嵌于更大的社會之中。用諾貝爾獎得主、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的話講,卡爾?波蘭尼的巨大貢獻在于,他用歷史戳穿了神話,“從來沒有存在過真正自由、自發調節的市場體系”,自始至終,政府都在其中扮演著積極的角色。他的評價可能窄化了卡爾的思想,但不無道理。
對于很多人而言,卡爾的洞見來得太早,因而根本無從認識。《大轉型》成書于二戰尚未結束之際,其影響長期局限于人類學、歷史學和社會學領域,沒有引起其它領域的關注。雖然早在上世紀20年代,卡爾就直接挑戰過經濟學家米塞斯(L.Mises)的觀點,但后者及學生哈耶克(F.Hayek)一起奠定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意識形態還是對其形成了有效的遮蔽。直到這種原教旨色彩極濃的市場自由主義在世紀之交遭遇巨大的失敗,卡爾的思想才從這種遮蔽中凸顯出來,重返人們的視野。于是接下來,人們在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的不少著作里看到了卡爾的觀念痕跡,在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的《鑲嵌》中讀到卡爾的理論框架,更可以在政治哲學家約翰?格雷(John Gray)的《偽黎明》中感受卡爾的智識活力。如今,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都已經將卡爾視為20世紀最有辨識力、最具批判性的思想家之一。但是,他的理論體系仍舊缺少系統的闡釋。這一點妨礙了卡爾的思想在更廣領域的傳播。
與哥哥卡爾比起來,邁克爾?波蘭尼的命運似乎好一些。在兄長的呵護下,邁克爾首先成為了一名杰出的科學家,在物理化學領域有極高的造詣。其子約翰(John Charles Polanyi)就繼承了他在這方面的才華,獲得過諾貝爾化學獎。不過,邁克爾后來成了一位深刻的科學哲學家,對人類的認識論有深刻的見解。他的這些思考在《個人知識》中有過系統的闡發。其中,他對“顯性知識”與“隱性知識”的劃分尤為重要,以后的科學哲學家柯瓦雷(Alexandre Koyre)、庫恩(Thomas Kuhn)等從中獲益匪淺,以至于有人把他的認識論譽為人類知識史上的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
邁克爾的思想對經濟學家哈耶克的影響更是決定性的。我曾經評價說:“哈耶克的正確之處均非原創,而他的原創之處多有謬誤。”主要針對的就是這一點。哈耶克經常使用的概念,例如默會知識、自發秩序等等,無不源自邁克爾的創見。可是我相信,盡管邁克爾與哈耶克、卡爾?波普爾并稱為“朝圣山三圣”,然而朝圣山學社(Mont Pelerin Society)的大多數成員恐怕連邁克爾是誰都不知道。
《布達佩斯的故事》有助于讀者初步了解這一對偉大的兄弟。他們生活的時空環境、文明背景以及社會網絡,都在這本書中有所描繪。這為我們理解波蘭尼兄弟的精神世界很有好處。然而,作者栗本慎一郎的立意過低了。這位經濟人類學家寫作此書的最初目的僅是為了糾正管理學家德魯克(Peter Drucker)對朋友波蘭尼一家友善而充滿謬誤的回憶。這使得他在書中往往糾纏于枝節,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他用大量的筆墨去渲染布達佩斯的音樂、繪畫和思潮,卻對波蘭尼兄弟明顯不同的理論路徑、內在的聯系以及相互的影響未做深究,而實際上,波蘭尼兄弟充滿張力的思想應該成為自由主義左翼與右翼的共同財富。
栗本慎一郎絮叨的筆調、自戀的抒發,以及賣弄的日式幽默(鬼才知道幽默在哪里)也損害了該書的質量。但是就像我在開頭說的那樣,到目前為止,《布達佩斯的故事》仍然非常重要。除非,有人寫出了關于波蘭尼兄弟的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