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與美國民主的再讀——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

| 文·崔人元

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倡導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倡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導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積極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民主”及“民主”成為核心價值觀的意義

2012年11月的上半月，最吸引地球人目光的大事情，是美國和中國的領導人換屆。

獲得連任的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演講中又大談了美國真正最有力量的是其“民主”等價值觀。在中國，中共十八大報告用“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12個詞，提出了現階段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中共中央編譯局副局長俞可平的一本書名說：“民主是個好東西”。國情很不相同的美國和中國，才都把“民主”當成核心價值觀。然而，對于民主這個好東西的質地和外形，似乎有不同的理解。我們對中國自己的民主有切身體會，而美國一向自詡為“民主”的樣板，我們不妨瞧瞧美國的民主是啥貨色？

我們還是從“讀書”開看，從法國人托克維爾（1805—1859年）的《論美國的民主》開看。

集權與快速增長、可持續發展

中國專家學者們見諸媒體的評論認為，這12個詞的表述分別是從國家、社會、公民三個層面來講的。那么，我們可以理解為“民主”是對應于國家層面。而國家往往體現為政府和權力。因此，且讓我先摘抄幾段《論美國的民主》：

“顯而易見，如果政府集權與行政權結合起來，就會獲得無限的權力。這樣它便會使人完全的長期的不敢表示自己的意志，習慣于不是在一個問題上和暫時地表示服從，而是在所有問題上和天天表示服從，因此他不僅能用自己的權力制服別人，而且能用人民的習慣駕御人民。他先把人民彼此孤立起來，然后再各個擊破，使他們成為順民。”

“行政集權只能使它統治下的人民萎靡不振，不斷消磨人民的公民精神。不錯，在一定時間和地區，行政集權可以把一切可以使用的力量集結起來，但是將損害力量的再生。它可能迎來戰爭的凱旋，但會縮短政權的壽命，因此它可能對一個人的轉瞬即逝的偉大有幫助，但是無補一個民族的持久繁榮。”

《論美國的民主》（商務印書館版中譯本）

“一個中央政府，不管它如何精明強干，也不能明查秋毫，不能依靠自己去了解一個大國的生活的一切細節，它辦不到這一點，因為這樣的工作超過了人力所之極。當它要獨立創作那么多發條并且使他們發動的時候，其結果不是很完美，就是徒勞無意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不錯，中央集權容易促使人們的行動在表面上保持一定的一致。這種一致雖然出于愛戴中央集權，但人們卻不知這種集權的目的何在，猶如信神的人膜拜神像而忘記了神像所代表的神是誰一樣。結果，中央集權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賦予國家的日常事務以秩序嚴明的外貌，詳盡地訂出全國公安條例的細則，及時鎮壓小規模的叛亂和懲治輕微的犯罪行為，使社會保持既無真正的進步又無實質的落后的現狀，讓整個社會永遠處于被官員們慣于稱之為良好秩序和社會安寧的那種昏昏欲睡的循規蹈矩的狀態。一句話，中央集權長于保守，而短于創新。當它激起社會發生巨大動蕩，或加速社會的前進步伐時，它便會失去控制的力量。只要它的各項措施有求于公民的協助，這架龐大機器的弱點馬上就會暴露出來，立即處于無能為力的狀態。”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以人民的名義來實行暴政和主事不公，暴政也能成為合法的，不公也能變為神圣的。”“一個政黨成為占據優勢地位的多數，它就會拼命壓制它的政敵，挾社會之名為其利益服務。”“以人民的名義發號施令的政府是最難抗拒的政府，它總是假借人民的意志所形成的道義力量去為實現獨裁者的意志而服務。”“孟德斯鳩認為專制制度具有獨特的威力，并說這是它自己造成的榮譽，但我認為它不配享有這個榮譽。專制制度，一切全靠自己，決不能持久。只要你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現使專制政府長期興盛的是宗教，而不是它的威嚇力量。”

“一般說來，人民必須掌握幾個簡單的概念。一個內容錯誤但被表述得清晰明確的觀念，經常比一個內容正確但被表達得含糊復雜的觀念更能掌握群眾。因此，一些儼如一個大國中的小國的政黨，總是不擇手段地利用并不完全代表他們所追求的目的和所使用的手段的名義或主義當旗號；而沒有這個旗號，它們既不能存在，也無法開展活動。建立在一個容易加以界說的簡單原則或學說之上的政府，雖然不是最好的政府，但無疑是最強大和最長命的政府。”

“民主的自由舉辦的事業，不能每項都像開明的專制所做的那樣完善，它往往在一項事業取得成果以前就半途而廢，或拿事業去冒風險。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舉辦的事業將比專制舉辦的越來越多。它辦好的事業雖然較少，但它舉辦的事業卻很多。在民主制度下，蔚為大觀的壯舉并不是由公家完成的，而是由私人自力完成的。民主并不給予人民以最精明能干的政府，但能提供最精明能干的政府往往不能創造出來的東西：使整個社會洋溢持久的積極性，具有充沛的活力，充滿離開它就不能存在和不論環境如何不利都能創造出奇跡的精力。這就是民主的真正好處。”

這些淺顯的文字，你懂的，我不!嗦。但是，如果書中只能看到幾段有意思的話語或只有很多格言警句，那么，這本書也不值得在今天花功夫認真閱讀。在世界現代史上和當下，“民主”總是讓人糾結，有人歡喜有人恨。本書能解開許多糾結。如果你向往民主，一定要閱讀它，書中對民主的贊譽無處不在；如果厭惡民主，則更加不能錯過這本書，書中入木三分地描述了民主制下已經顯露和可能導致的惡果。

美國是怎樣“民主”起來的

托克維爾開頭大談“平等”，他從歷史上階層人員流動的角度來解釋這一“社會運動”。再從“平等”出發，開始了對美國的民主進行論述。他分析了美國的民主與平等是如何做到的。本書的上部，從自然環境、民情、法制等方面論述了美國在民主制度下的成就和前景；下部中，則敘述了中央集權下政府權力的可怕，工業大分工下人的工具化，平等制度下個人的軟弱，出版自由對保障個人權利的意義……

《論美國的民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英漢對照版）

托克維爾說：“中國有安寧而無幸福，有百業而無進步，有穩勁而無創勁，有嚴格的制度卻無公共品德，在中國人那里，社會雖然也天天前進得相當好，但絕不是甚好。”請注意，其中“有嚴格的制度卻無公共品德”，這與通常的說法正相反。其實，從條文上看，中國制度之嚴、規定之好絕對是世界第一，為什么卻“絕不是甚好”呢？因為缺乏“公共品德”——我的理解就是我們常說的“民心”的支持，托克維爾的用詞是“民情”。

托克維爾對民主并無天然的好感，但他仔細地觀察到了制度與民情的關系。美國能夠建立起民主的一個重要基礎是其“民情”，因為美國民主不僅是一套制度層面的技術活兒。這個民情在傳統上有三方面：

一是北美有鄉鎮自治的傳統（用今天的話說是一種“基層民主”）。人們認為，天賦各人能自行處理與自己有最密切關系的事務所必要的理性；每個人都是僅和自身利益有關的事情的最好裁決者，并且是滿足自身需求的最合適人選。人民可以通過公意決定集體行動，以自治的方式管理自己的生活，可以通過公議的契約建立秩序，而不是由人民之上的權威予以強加，政府行使統治必須經過人民的同意。“鄉鎮組織之于自由，猶如小學之于授課。鄉鎮組織將自由帶給人民，教導人民安享自由和學會讓自由為他們服務。在沒有鄉鎮組織的條件下，一個國家雖然可以建立一個自由的政府，但它沒有自由的精神。片刻的激情、暫時的利益或偶然的機會可以創造出獨立的外表，但潛伏于社會機體內部的專制也遲早會重新冒出于表面。”“在美國，人們把共和理解為社會對自身進行的緩慢而和平的活動。它是一種真正建立在人民的明智意愿之上的合理狀態。在這種管理體制下，一項決定都要經過長期醞釀，審慎討論，待至成熟，方付諸實施。”

二是鄉鎮自治精神也是一種結社自由的精神。“政治方面結社的無限自由，是一切自由當中最后獲得人民支持的自由。即使說這種自由沒有使人民陷入無政府狀態，也可以說它每時每刻都在使人民接近這種狀態。但是，這個如此危險的自由，卻在一點上提供了保障：即在結社自由的國家，是沒有秘密結社的。在美國，只有黨派分子，而沒陰謀造反者。”在美國，公然反黨（執政黨）是很正常的事情。

三是開國領袖們主動放棄了終身當權制（可說是一種頂層設計），“到站下車”和“全身而退”成為民情。當權者可以用種種辦法修改限制連任的法律，法律并不比人民公認的不成文規定的約束力更強。民情也可以轉為正式的制度，制度化后更加強化了民情。制度本有缺陷時，民情可以防止危險。“在美國，人們從來不會服從于某一個人，只會服從正義或法律。”“任何國家的憲法，不管它的性質如何，都要求立法者必須依靠公民的良知和德行。這一點，在共和國比較容易實行和被人看到，而在君主國則比較難于實行，并且總是被精心掩蓋起來。但是，這一點一定只是存在于某一方面。沒有一個國家的法律能夠預先定出一切，沒有一個國家的制度能夠代替理性和民情。”

“我想象出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人人都把法律視為自己的創造，他們愛護法律，并毫無怨言地服從法律；人們尊重政府的權威是因為必要，而不是因為它神圣；人們對于國家首長的愛戴雖然不夠熱烈，但出自有理有節的真實感情。由于人人都有權利，而且他們的權利得到保障，所以人們將建立起堅定的信賴關系和一種不卑不亢的相互尊重關系。”爾·馬克思當時還是個在圖書館里啃面包的憤怒青年，半個多世紀之后才有馬克斯·韋伯出場。本書的文字文采斐然、氣勢雄偉，有《共產黨宣言》式的激情，甚至很有文藝范兒，但使之躋身經典之列的是其照耀著理智的光芒和穿越時空的洞察，而且許多東西至今看來仍是那么鮮活。

民主有什么好？“民主的真正價值在于，它并不是以促進所有階級的興盛為目標，而是以維護、保障最大多數人的利益為目標。民主的最大貢獻在于，它把政治權力的觀念普及給了每一個公民。”“民主并不使人們之間的關系緊密，但能使他們的日常關系簡易化。”“在美國，家庭出身向來不會制造特權，財富也不會使它的持有人享有任何獨特的權利；互不相識的人可以隨意在同一地點相聚，他們相互交換思想時既不是為了獲得好處，又不怕由此帶來危險。”“我越深入研究民主國家人民的自然需要和本性，便越加確信：一旦平等在世界上全面而永久地建立起來，精神大革命和政治大革命的出現就遠比人們想象的困難和稀少。”“公共生

依然鮮活的經典

出身于法國的地主貴族家庭托克維爾，25歲時（1831年）被送到美國去考察美國的刑法和監獄制度。當時的美國，剛從由傳奇式開國偉人元勛們主導的時代進入了由常人領導的時代。托克維爾在美國考察了9個月，回到法國后，于1835年出版了《論美國的民主》上半部，立即引起廣泛關注，1840年，又出版了下半部。卡活的范圍越大，私人關系的圈子就越小。社會的平等和進步并不是為了讓所有公民在生活上完全趨同，而是讓他們在屬于自己的小圈子里依照天性自由全面地發展。”“自由制造個別的仇恨，而專制則產生普遍的冷漠。”

《論美國的民主》（湖南文藝出版社版中譯本）

“選舉權范圍的每一次擴大，都使民主的力量更加強大，民主力量的增強又會刺激民主的要求進一步增加，而民主要求的每一次增加都只會使人們更想把選舉權的范圍再擴大，如此循環往復，直到實行普選為止。”凡經民主選舉產生的官員，都畏懼自己的選民而不是上級。否則，上級官員總是想有更多的下級為其服務，并更好地控制社會，導致權力擴張，養出大量冗員，出現顧炎武所謂“一役而恒六七人共之”的盛世蕭條，難免如吳思《血酬定律》中所說“良民或者死于溝壑，或者擠入白員隊伍，或者淪為盜賊”，世風澆漓的結果。托克維爾說：“憲法的本質應當是限制政府的權力，一個政府的法定權力越小，暴政的危險也越小。”“使整個社會陷入危險的并不是某幾人的嚴重腐化，而是所有人的普遍墮落。”

民主的發展，需要更多的人把民主作為核心價值觀的民情，需要更多的人依理據法爭取。“我們應當漸進式地發展民主，建立民主制度，應當首先向全體公民灌輸自由民主的知識，培育其享用自由民主的思維和情感，形成有利于民主的民情。這才是我們戰勝暴政，根除獨裁者，建立絕大多數人的和平統治的正確途徑。”“民主制度的實施應當以人民達到一定的教育和文明水平為前提。有些國家因初等教育很差，激情、無知和偏見往往決定了人民性格的形成，以至于他們不能找到陷于不幸的根源，從而被未知的災難壓垮。”“最應當反對的是漠不關心，而不是無政府狀態或專制，因為漠不關心可以幾乎分毫不差地創造無政府狀態和專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