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文進
國務院關于“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內容公布后,對其中的意義和作用等,人們從不同角度發表了各自的看法,有認為主要內容是“促使金融資本服務于實體經濟”(或者“建立草根金融服務于草根實體經濟”,“破解微小企業融資難”,“金融回歸實體經濟”等),也有人認為主要目的是促使民間金融“陽光化、合法化和規范化”;更有人認為是“進行體制創新,為全國金融改革提供經驗”、“為民間資本進入金融領域提供了政策依據”等等,這些認識顯然反映了“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所要達到的目標,但有些認識也反映人們對我國基層金融實際狀況等并不很了解,因為有些問題,如民間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等問題實際上是早已解決并且解決得非常成功,有些問題,如“破解微小企業融資難”和解決溫州當前經濟金融運行中存在的“兩多兩難”(民間資金多、投資難;中小企業多、融資難)等,則難以通過單純的金融體制改革解決。
筆者認為,要真正認識“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意義,就必須對當前發生在我國民間融資,尤其是溫州地區的金融狀況及其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進行客觀分析后才能得到。因為我們知道,民間金融是改革開放后就一直存在,并且對我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其正常的活動也得到法律的保護,唯一缺憾就是沒有得到政策上的正式認可,是什么原因在它“合法”存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才通過“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實施而讓其獲得政策上的正式認可,這只有在對我國當前民間金融的現狀及其存在的問題進行認真分析,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一)
通過對國務院批復“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意見和對溫州甚至我國整個民間金融與經濟發展情況的研究,就會發現人們所說的民間融資的“陽光化”或“合法化”、“破解微小企業融資難”、“為民間資本進入金融領域”等并不是其中最主要的任務,真正核心的任務或主要目的是“民間融資的規范化”。這正如文件指出的“開展金融綜合改革,切實解決溫州經濟發展存在的突出問題,引導民間融資規范發展,提升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的能力,不僅對溫州的健康發展至關重要,而且對全國的金融改革和經濟發展具有重要的探索意義。”“溫州十二條”中的第一條就是“規范發展民間融資”,最后三條也是這方面的內容,除第四項外,其他各項則是落實“引導民間融資規范發展”的組織保證,可稱其為“組織化”,也就是將被認為“無序”或“不規范”的民間金融活動轉化為能夠保證政府有效監管的正規性的有組織的“有序”或“規范”的金融活動。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民間融資的陽光和合法性、草根金融與草根經濟的結合、民間資本進入金融領域等,在我國是早就基本解決的問題,而且某些方面,如草根金融與草根經濟的結合,或者說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的結合,可以說是非常成功的,甚至在全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我國經濟成功的關鍵是民營經濟的崛起,而在我國的金融結構中,以政府為主導的銀行體系是以國營企業為主要服務對象的,民營經濟,尤其是微小企基本被排斥在外,即使在國營企業占國民經濟比例如此之小的今天,其仍然占用了80%以上的銀行信貸和絕大部分公募股權和債券投資,在民營經濟起步和崛起的20世紀80-90年代,這種情況則更突出,在此背景下,我國民營企業的崛起是通過什么方式解決外部融資問題的,答案就是民間金融。
“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最核心的內容是民間金融的規范化與組織化,這是我國民間金融活動中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只有解決了這方面的問題,民間金融的其他各項功能才能得到更好地發揮
在我國的傳統社會中,有一種建立在宗族、親友和鄰里之間的互助關系,這種關系不僅是抵御天災人禍的保障工具,也是社會生產發展的重要資源,是中國傳統社會中最重要的一項社會資本。在傳統社會向現代市場經濟轉換的過程中,這種資源除了繼續發揮其特有的社會保障功能外,還是人們最初創業和事業拓展最主要的社會資本,我國20世紀80-90年代民營經濟初創時期,甚至在今天許多地區仍然是人們初始創業和發展獲得外部資本的最主要途徑,占我國經濟比重日益擴大的民間實體經濟正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民營企業在發展過程中都得到這種性質資本的支持。在缺少銀行體系資金支持的背景下,沒有這種性質的資本支持,我國的民營實體經濟僅靠自身積累是不可能取得今天這種成就的。即使在今天,因受到城市和市場經濟的侵蝕,這種性質的社會資本正被快速地耗蝕,但它仍然是大部分民營企業外部融資的主要來源。

自然,受到地域、宗族等方面的限制,這種性質的資本的規模和抵御風險的能力相對有限,難以滿足所有民營企業生存發展,尤其是一些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后的資本需要,但我國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的有效結合卻是有目共睹的。實際上,最讓筆者擔心的是,隨著市場經濟和城市化對傳統社會的日益侵蝕,傳統社會資本正在快速耗蝕,由此建立在傳統宗族、血緣和鄰里之間的民間直接融資將逐漸被間接但正規的金融機構融資所取代,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之間的有效聯系不可避免地會被削弱。這是因為,建立在傳統社會資本基礎上的直接融資,不僅借貸雙方的信息更充分、程序更便捷等,而且受到宗法等社會關系的約束,借貸雙方失信的社會成本非常大。對借款人來說,除非經營失敗而確實沒有償還能力,失信則意味著在當地失去生存的基礎,溫州一些人因經營失敗無法還債而自殺就是這種資本作用的體現,正是這種約束,使得我國的民間金融失信的比例非常低。與之相比,以正規機構為代表的間接融資,不僅信息更不對稱,程序更繁瑣,而且由于缺少傳統社會資本的保證和約束,追求資金安全為首要目標的正規的金融中介組織,信貸的發放必然建立在資產抵押的基礎上,而缺少(金融機構信賴的)資產抵押物卻正是所有微小型企業的共同特征,這是造成它們在當今世界所有國家都普遍存在融資難的最主要原因。可以說,如果沒有政府的直接介入,社會越現代,企業融資越依賴于正式的金融中介組織,那么該社會微小企業的融資難度也就必然越大。以正規的金融機構取代建立在血緣和宗族社會關系基礎上的自發的民間金融,不僅不會促進(基層)金融與實體經濟的結合,反而會擴大它們之間的鴻溝。這種情況說明,“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最主要目的,并不是解決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的結合和以草根金融來促進草根實體經濟發展的問題。
盡管建立在傳統社會資本基礎上的民間直接融資比正規的金融中介組織更有利于金融資本與實體經濟的結合,但要看到的是,隨著市場經濟和城市化對傳統社會的不斷侵蝕,后者對前者的取代將不可避免。同時,在滿足中小型,尤其是微小型企業的融資來說,以區域為基礎的小型或微型金融機構,顯然比全國或地區性的大中型金融機構更具有優勢,而以區域經濟服務為對象的金融機構在我國的金融體系中所占的比例是很低的,在許多地區甚至還是空白,所以大力發展微小金融機構有其客觀需要。但在此過程中,如何保證這些金融機構不像原有的農村信用社那樣被異化(本應服務于農村經濟發展,卻成為從農村抽取資金于城市經濟發展),同時如何保證道德風險不被放大等,將是“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所需著力探討解決的。
正是看到民間金融在我國經濟發展中的積極作用,所以改革開放以來,雖然政策上沒有明確民間金融的社會地位,但法律卻不僅認可了民間金融的存在,而且給予了相應的保護,如法律不僅保護資本本金,而且也保護不高于銀行同檔次貸款利率4倍的利息。我們知道,只要法律給予保護的,就是合法的和陽光的。這說明,我國正常的民間金融活動,改革開放以來就是合法和陽光的。這種情況也就決定了,民間金融的“合法化”與“陽光化”并不是“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主要目的。至于目前政策和法律禁止的“非法集資”(或叫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與“集資詐騙”,則是在任何法治社會都不會被允許的。民間融資在我國當前存在的主要問題,是隨著社會經濟形勢的發展,對其中有些內容的定性還比較模糊,一些內容與客觀存在要求不相符合,同時法律與政策之間在某些方面也不統一,這些決定了“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在推行中會根據社會需要,對其中的一些內容進行更清晰的界定,某些方面的管制會相對放松。
(二)

隨著民間金融的發展狀態和實體經濟對其需要的加強,民間資本進入(正規)金融領域也就必然成為極其自然的事情。雖然為維護金融秩序的穩定,政府在金融領域實行了嚴格的管制,但為了滿足經濟發展的客觀需要,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逐漸放開了民間金融組織化的出路,如完全由民間資本主導的臺州銀行,就是由民間資本在1988年成立的“浙江黃巖路橋銀座金融服務社”基礎上通過發展而不斷轉制形成的;此后,全國各地正規性非銀行制民間金融機構,如小額借貸公司、融資擔保公司、寄售行、典當行、信托以及金融租賃公司等就不斷地涌現,民間資本投資的投資銀行或證券公司也開始出現,因此可以說,20世紀90年代以來,民間資本進入非銀行性金融業的大門就已打開。20世紀90年代中期,更是成立了主要由非公有制企業入股的全國性股份制商業銀行——民生銀行;同時,隨著國有商業銀行的股份制改制和城市信用社的股份制改造等,尤其是這些銀行股份的發行上市,更是為民間資本進入正規的金融系統提供了可能。在對民間資本開放的同時,還對外進行了開放。這些情況說明,雖然仍然受到較多的限制,但民間資本進入正規的金融體系已經不是個主要問題。我國金融領域目前比較突出的問題,已不是民間資本能否正常地進入與退出,而是計劃經濟色彩濃厚,政府對金融領域的管制過于嚴格,金融創新活動受到嚴重壓制,不能發揮金融系統有效配置資源的功能,民間資本即使進入正規金融體系,要么甘當配角或僅僅充當出資者(參股分紅)的角色,要么接受政府的嚴格管制而難有作為。這些情況說明,“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改革重點,并不是要解決民間資本進入金融體系的問題,而是如何改革金融管理體制,為金融體系有效配置資源創造條件,其核心點是放松金融管制,激發金融有效配置資源的創新活力,同時又能有效地防范金融風險。
要特別指出的是,溫州當前經濟金融運行中存在的“兩多兩難”(民間資金多、投資難;中小企業多、融資難)這個突出問題,既不是金融體制與實體經濟需要之間不相吻合的結果,也不是民間資本投資渠道狹窄的問題,而是我國的宏觀經濟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的結果。誠然,我國的金融體制與實體經濟之間存在著諸多不相適應的地方,需要改革完善,“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就承擔了這方面的任務,但要特別認清的是,在國家整體資金過剩,游資泛濫,商業銀行資金也嚴重供過于求的情況下,民營企業普遍存在的融資難問題,就一定不是金融體制與實體經濟需要之間不相適應的問題,而是國家整個宏觀經濟出現嚴重問題,也就是內需日益乏力,外部則因匯率快速升值造成相對成本日益提升使我國的國際競爭力不斷下降而導致外需不足,同時因為以美元衡量的收入水平快速上升,人們為追求生活品質改善而大量購買國外高檔商品(包括旅游、留學等),致使有效需求大量向外轉移,從而導致所有企業作為一個整體而陷入高成本與低收入的窘境。我們知道,所有的金融資本都是“嫌貧愛富”的,當企業效益好時,銀行會追逐向企業貸款而做錦上添花之事;當企業效果不好而急需資金維護生存時,銀行不僅不會提供貸款,而且會迫使企業歸還貸款而做雪上加霜之事,由此也就產生了我國近幾年來社會整體資本過剩,企業卻普遍融資困難的主要原因。這種情況是金融體制改革所不能解決的,它是我國經濟發展達到一定水平后即將進入“發展陷阱”的癥兆,這種癥兆在沿海地區,尤其是浙江是非常突出的。今后相當一段時間,社會資金泛濫與企業融資困難并存的局面會繼續加強。
(三)
雖然我國的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保持了良好的結合,同時也得到了法律的保護,但它們卻始終游離于政府的監管之外。如果說在改革開放的初、中期,它們的規模尚小,其無序運行還不足以對我國的經濟和社會穩定構成威脅,那么隨著規模的不斷擴大,同時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它們在空間上日益脫離原來由血緣和宗族關系為基礎的區域限制,那么這種不受監管的金融活動對社會政治經濟的威脅也就越來越大,最主要的是,這種風險的大部分最終都是由政府承擔的。這是因為,在我國一旦發生民間金融產生的較大的群體性風險,無論其是金融詐騙還是從事實體經濟活動的正常集資(如溫州的立人教育集團等),當事件發生后,人們最終都是通過各種手段(有些甚至是非常激烈的手段)求助于政府,而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政府將不得不花費大量的財力和物力來應對危局,如“吳英集資案”和“立人集資案”等等,其殘局無不是政府來收拾的;更主要的是,由于借貸關系是非正規形式的,是以個人間的信用關系為基礎的,這種以個人為主體的借貸,資金貸放的主體必然是非常集中的,也就是貸款人會將大部分甚至有所款項貸放給單個借款人,其中隱藏的風險是非常大的,一旦借款人無法償還,貸款人往往就會采取非法的極端手段,由此迫使借款人外逃甚至自殺等,結果造成極壞的社會影響,破壞社會穩定,2011年溫州許多企業家外逃或自殺,很大原因就是因為無法及時償還債務而遭受來自貸款人對人身安全威脅的結果,由此不僅造成借款人企業生產的嚴重紊亂,而且不時引起群體性事件(工人討要工資、供貨商素要貨款等而組織游行和圍攻政府等)的發生,為維護正常的社會生產和秩序,政府不得不投入巨資和大量人力介入其中。這種不受監管卻要政府承擔責任的狀況,顯然是政府所不能忍受的,必然要將其納入受監管的規范體系中來。與此同時,隨著規模的日益龐大,這些不受監管的“體外循環”的民間金融活動,還對我國的宏觀調控政策,尤其是宏觀金融調控政策形成巨大的干擾,近年來宏觀調控政策效果的日益下降,除了改革深化帶來的經濟系統自身功能的日益加強和政府對經濟形勢的不時誤判等因素的影響外,與這些規模日益龐大的“體外循環”且在全國各地不斷游蕩的民間金融活動有非常密切的關系,近幾年一些主要農產品價格的非正常波動,也與這些民間金融活動密切相關,這些顯然是政府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建立在非規范和非正式中介組織基礎上的民間金融的最大問題,就是隨著其規模和范圍的擴大,給社會政治經濟穩定帶來了越來越大的隱患,同時也極大地降低了宏觀調控政策的效果,為消除這種隱患,政府必然要將它們納入正常的社會管理系統中來,這也就是“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最核心的內容。由此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國務院對“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規定的12項內容中,除了“境外直接投資”這條外,所有的內容都是民間金融的規范化與組織化,而這其中,規范性是核心,組織化是手段。
“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改革重點,并不是要解決民間資本進入金融體系的問題,而是如何改革金融管理體制,為金融體系有效配置資源創造條件,其核心點是放松金融管制,激發金融有效配置資源的創新活力
從上分析可見,“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實施,雖然具有促使民間金融“合法化、陽光化”和促進民間金融與實體經濟更好結合等方面的內容,但最核心的內容是民間金融的規范化與組織化,這是我國民間金融活動中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只有解決了這方面的問題,民間金融的其他各項功能才能得到更好地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