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霞
(江蘇聯合職業技術學院 連云港財經分院,江蘇 連云港 222000)
在中國文壇,從知識分子生活的底層背景和個體內心深刻挖掘知識分子的形象內涵的作品并不太多。筆者個人認為,王蒙是文壇中少有的從這個深度為知識分子立傳的作家,特別是從1993開始出版的“季節系列”小說,包括《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狂歡的季節》。文壇上一直認為“季節系列”小說是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創傷、殘缺、修復、重生的苦難歷程,究其原因,在于作者在創作中流露的的真實與詩情。真實表現在對知識分子心路發展歷程的原生態的再現,而詩情則表現在作者在作品中傾入的人道主義的關懷。
王蒙小說創作的支點用他的話就是“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1]182。“季節系列”小說的敘述時間從建國后四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后期,跨越了新中國成立的三十年歷史,正如作者所說“我要寫的是我和如我一類人的豪情、節操、自尊、也包括丟人現眼,我用一種積極的善意的情感去描摹他們”[2]64。
“季節系列”小說著重塑造了錢文們自新中國建立之后到文革后三十年的人生苦難和命運悲劇,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的改變以及困惑與彷徨。作品中的歷史不僅是客觀的歷史,也是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對他們所經歷的這一段歷史的感受和思考,是他們的心靈史。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在個人的體驗中一直處于矛盾的境域,在矛盾中不斷思考,在個人思考中閃爍的思想的碎片才是知識分子的心路發展的歷程。
王蒙一直認為:“文學與革命天生地是一致的和不可分割的……文學是革命的命脈,革命的訊號,革命的良心,而革命是文學的主導,文學的靈魂,文學的源泉”[1]179,所以在“王蒙的許多作品里有一個共同的主人公,那就是革命,在這些作品里他苦心孤詣地經營一個核心人物,那就是歷經磨難而不悔的堅定的革命者”[3]93誠如錢文。
錢文不滿15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他的眼里“革命、青春、解放、愛情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一個東西,那里有飄揚的紅旗更有高舉著一面面的紅唱著笑著叫著前進的青年男女”[4]201,他對革命有著狂熱的情感。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時代,而錢文恰恰就生活在這么一個年代。《失態的季節》中反右斗爭給錢文一次次沉重的打擊,他從痛苦走向迷茫,甚至出現了人格分裂,他揭發他曾經的同志,樂于接受右派頭銜,為了早日回到組織,他無休止地勞動,卻又在自嘲和反諷嘲弄這種煉獄的荒唐性和非理性。1960年后,為了生存他開始變得圓滑,一連串的政治打擊使他在迷茫痛苦之中變得清醒,開始懂得思索,他開始對社會、對人生、對革命進行思考。文化大革命前,他在痛苦的煎熬中逃離政治中心,在邊疆的農村勞動中尋找心靈的慰藉。錢文在遠離政治中心的邊陲小鎮獲得了對主流意識的疏離,他冷靜地審視文化大革命這場暴風雨式的荒誕話劇,思考著革命的意義。
錢文包括錢文背后的王蒙都具有布爾什維克主義情結,他們都把做一個革命者和獻身革命看作是最高的人生目標和人格理想,但是他們所遭遇的人生苦難和命運悲劇,也往往是由他們所堅守的革命演變而來,這就使他們面臨著尷尬的境地。當初對革命具有的激情、狂熱,歸于冷靜,歸于沉思。在《狂歡的季節》里,錢文認識到,生命的內涵遠不僅僅是革命。我們從錢文的身上可以看見那一代知識分子在經歷過一連串的政治事件后心靈的成長歷程,是一個由狂熱到理智,由瘋狂到平靜的轉變過程。在經歷了“反右斗爭”和“文化大革命”之后,王蒙發現了革命的勝利的光環掩蓋了現實生活的瑕疵,革命的政治碩果遮蔽了人類生存狀態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革命的政治性擴張扭曲了人類生活的常態。
當王蒙回憶這一段許多人都在逃避的歷史時,他勇敢地向自己心中的革命情懷、向自己創作的文學主題發問,拋棄了以往對政治的美化。錢文在小說中的被打擊、革命理想的破滅、性格的分裂、對自己心靈的一次次的拷問,也是作家在用筆對歷史、對知識分子自身的拷問,作為一位勇敢的作家,他敢于直面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真實再現風云三十年中知識分子所經歷的磨難,這也是王蒙自己一次心靈的拷問。
“季節系列”小說中,作者對知識分子的心態進行了層層的剝離,甚至運用了戲劇的手法,巧妙的運用了對比,形象地刻畫了知識分子在那一段歷史時期的“丟人現眼”這一悲劇主題。
錢文與葉東菊的結合純屬于巧合甚至帶有浪漫性,是小說中沒有政治因素的婚姻。他們兩人的背景完全不同,錢文出身好,而葉東菊則是大叛徒的女兒,他們共同面對政治事件時也表現出極大的不同。王蒙是站在特定的歷史高度來審視這些表層現象,也審視生活在這種現象里的人(包括他自己)。不是右派時糟踐別人,當了右派后糟踐自己,且不失時機地把別人拉下水,這就是當年錢文們的所作所為。再看看一群右派們是怎樣在權家店進行自我批判和自我改造的:“于是展開展對費可犁的新一輪的批判,批判又進行了五次,人人都發了多次言,慷慨激昂,聲音燎亮,每天晚上進行到近十一點鐘,再沒有一個革命干部來參加他們的會議,估計沒有哪個革命干部陪他們熬得起。”[4]227這真是心理變態后一種極其殘酷的自虐行為。在錢文的身上,我們很少看到作為知識分子的超脫,反而更多看到他面對政治壓力時的丑態。
一個知識分子本應有的豁達在面對政治事件時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畏畏縮縮,知識分子的軟弱性完全的顯露出來。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錢文困惑了,他不禁開始思考“你們不是革命者、共產黨員、用水晶和鋼制成的大寫的‘人’嗎?為什么你們也逃不脫庸俗,逃不脫消磨和黯然失色,逃不脫愚蠢的自我敗壞呢?”[5]96這不僅僅是錢文在對自己進行反思,也是作家在作品之外對整個知識分子群體進行深刻的反思。王蒙經歷了政治的打擊與時間的磨練,站在歷史的高度,空前地調動了那么多的反諷、悖論、荒誕、對比、隱喻、夸張、喜劇、幽默、調侃等藝術手段,其目的就是再現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以及對知識分子在那一個歷史年代里的反思與關懷。
知識分子身上發生的歷史的悲劇有時恰恰是他們所堅持的信仰和革命的信念引發而來,他們的信仰使他們在面對外在壓力的時候“很少愿意忍受真正的冒險、死亡和痛苦的煎熬,以一種西西弗斯式的精神迎接批判和因這種批判帶來的一切…….根本不愿意接受干預時弊之后的自身價值的毀滅”[6]84,經過時間洗禮的王蒙或許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很平靜地敘述著那一代知識分子毫無懸念的故事,讓心靈再一次和錢文他們一起接受歷史的批判,反思在歷史當中沒有實現的自身價值。
作者乃至主人公對中國革命和中國知識分子都進行了深刻的反思,甚至有點尖酸刻薄,但是他懂得“講恕道,講寬容,講安定團結,在尖酸刻薄之后有溫情,冷嘲熱諷后面我有諒解,痛心疾首后面我仍然滿懷熱忱的期待著”[1]183,在他的作品中,在現實的描繪之中,我們依然可以在字里行間看見王蒙的那種溫情,那份期待。
王蒙并沒有悲觀地敘述知識分子的命運。在整個系列的末尾,四人幫粉碎了,詩人錢文又開始煥發出創作的欲望,“錢文身上的火種遠遠沒有熄滅。……他錢文仍然是錢文,他的情感性情觀念中仍然包含著那么多革命的理想,政治的關切,黨人的信念,憂國的深思,入世的抱負,獻身的熱望。”[7]164這理想、關切、信念、深思、抱負和熱望,就是錢文經歷了那么多災難之后在他身上遠沒有熄滅的火種。王蒙的這段關于火種的議論,即是對人物思想想境界和心路歷程所作的剖析,也是一種概括,同時也應該視為創作主體,即作者的一種自我剖析與預示,對自己的信念充滿希望與祖國充滿充滿祝福。
四部季節系列的小說帶我們重返了那風云三十年的歷史,這也是王蒙創作的重點,或者說是王蒙創作的一個源泉,一個支撐點。我們跟隨作者的真實敘述經歷了一次磨練,認識我們的前輩在那動蕩的年代的心路歷程。感謝王蒙,感謝他能站在歷史的角度深入剖析那一輩人的心靈,展現他們在不理智的年代的心理的原生態活動。正是因為他真實的描寫,使他的作品帶上了沉重的歷史和政治的重擔,這就決定了王蒙的書成為不了暢銷書。面對市場的壓力與讀者的需求,王蒙能夠在90年代推出這四部小說,也是對他自己的心靈在市場經濟之下的一次拷問,幸好,王蒙的文學良知猶在。
[1]王蒙.我是王蒙[M].北京:團結出版社,1996.
[2]張英.文學的力量——當代著名作家訪談錄[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3]夏義生.王蒙小說的革命敘事[J].中國文學研究2005,(2).
[4]王蒙.戀愛的季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5]王蒙.失態的季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6]吳炫.中國當代文學批判[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7]王蒙.狂歡的季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