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麗[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6]
道咸時期的金陵詩壇,既有承接乾嘉金石考據詩的流風遺韻,又上溯六朝三唐詩情韻轉的特點,通過對以苔岑社為代表的金陵詩社緣起、發展、詩學淵源、傳承影響等方面的考察,可以加深對道咸金陵詩壇的具體認識,有助于體會金陵詩學文化中由地域因素、歷史淵源交織而成的風尚特質。
道光后期,以湯貽汾、侯云松為核心的唱和群體逐漸成為金陵詩壇的重要力量。湯氏偏好清俊一派,詩作雄深雅秀,不落纖巧習氣。陳韜譽之曰:
其一門風雅則有似趙集賢,耆年觴詠則有似白太傅,放意山水則有似謝康樂,樂志田園則有似陶彭澤,而幽燕老將之氣,輕裘緩帶之風,則又仿佛李北平、羊南城。①
致仕金陵后,湯貽汾陸續參加七老會、青溪八逸等詩社,②與林則徐、陶澍、包世臣等名流唱酬交游。侯云松為嘉慶戊午舉人,晚年主講鳳池書院,善書畫丹青,喜酬唱交游,與湯貽汾往來尤密。正是在此基礎上,以湯、侯為主導的雅集唱酬逐漸成為苔岑詩社的先導:
武進湯雨生協戎(貽汾)致仕居金陵,筑琴隱園于獅子窟,易其名曰“詩之窟”,與吾郡侯青甫廣文(云松)家之八月梅花草堂俱為文宴之所。二老年皆八十余,為詩壇祭酒,一時名士,多從之游。③
道光十一年,顧槐三同江厚之、王步康(履泰)、楊樂山(輔仁)、凌鞠坪、吳蘭坪、周竹恬、車秋 (持謙)等人訂交,結苔岑社談詩論藝。④
翻檢眾人詩作,回憶舊游,感慨今昔之作比比皆是。如周葆濂《朱曼伯家見湯雨生貽汾畫 》:“詞壇鼎足峙三分,樽酒時時獲異聞。今日吟懷感風雨,當年健筆走煙云……”小注云“侯青甫師、金偉軍丈暨雨生丈皆與余為忘年交”等。⑤咸豐三年,金陵陷落,湯、侯二人投水而死,由他們所輻射匯聚的游宴唱酬亦戛然而止。
對于苔岑詩家而言,詩窮而后工,越是流離轉徙,詩思反倒愈加郁勃浩漫,誠如朱 所言:
秣陵為六朝都邑所在,綺麗遺風往往未殄。操觚家竟喜騁才藻……炳若縟繡,凄若繁弦。⑥
主將顧槐三諸生時游于錢大昕、姚鼐之門,以沉博絕麗之辭賦壓倒儕輩,詩作多有金玉之音,《詠懷用阮嗣宗韻》借名士阮籍寄寓不得揮灑施展滿腹才華的抑郁之情,而“交歡黃金賤,噓氣白日沉”⑦又分明有著早年倜儻自命、風神遠韻的濃重印記。
顧氏詩作從選體入手,早年民謠樂府、神弦竹枝之曲尤多。中年以后,名愈高跡愈窮,加之觸目時艱,吊古傷今、感慨時事之作轉多,篤雅沉煉、哀樂并舉。
王章為上元諸生,少有夙慧,不屑為章句瑣屑之學,善詩賦,淡泊名利,跌宕自喜,“揮 談玄,似王謝烏衣子弟”⑧。其詩作則兼具俊爽之氣、沉摯之思。長歌《聽幻道人風雷引》⑨詳盡刻畫了聽琴的種種感受,琴曲凄涼幽咽,充分展示了底層士紳游離于社會體系之際窮愁牢落的凄零形象!
車持謙亦為上元諸生,早年游幕四方,得以交接顧廣圻、周濟等。車氏博學嗜古,化名為“捧花生”的“秦淮畫舫”系列筆記卻盛名頗著。
正是緣于金陵深厚悠久的歷史文化底蘊,這些詩家多能詩善畫,旁及音韻曲律,從而其生活思想也更加詩化,車氏“秦淮畫舫”系列,就是這一名士風尚的突出例證!
正是苔岑社顧槐三、王章、車持謙等人的發揚倡導,六朝三唐的性靈余風與驚才絕艷的名士情韻進一步發展衍流,蔚為大觀,成為道咸詩壇的主流。同時,詩壇外圍諸如王金洛、阮鏞、韓印諸家或發揚蹈厲、逞才使氣,或清新自然、悠遠脫俗,也都浸潤著坎 抑塞乃至歌哭流離的感傷氣息。
道咸之際金陵詩壇雖然不乏以學為詩的傾向,但苔岑社所標舉的縱情任真、以才情為詩的宗風祈向具有更強的親和力、感染力。咸同年間,受太平天國沖擊震蕩,金陵士紳流離轉徙,亡走四方,然而就是在此播遷動蕩之際,金陵詩家也多有懷人之作,且多為大型組詩。而一旦生活稍稍安定,這些詩家依舊自發地唱和往還。對此,宗源瀚寫道:
同治壬戌以后,予居泰州數年,兵戈方盛,人士流離,渡江而來,率多才杰。一時往還如王雨嵐(章)、楊柳門(后)、姚西農(必成)、黃琴川(涇祥)、錢揆初(勖)、黃子湘(文涵),皆以詩名,而蔣鹿潭之詞尤著。⑩
前文已有論述,楊、姚均為活躍于咸同之際的金陵詩家,他們連同楊長年、周葆濂等與以九秋詞社為代表的淮海詞人群往來頗密。苔岑風尚中的風華跌宕轉而成為沉郁幽怨。但注重情韻藻采的寫作范式始終一以貫之,甚至同光之際的石城七子,也依舊為此風尚所牢籠。
至此,道咸之際苔岑詩風的意義內涵我們可以認定為:清季衰世背景下底層士紳通過構建名士文化來自我麻醉,這種情結承接南明秦淮河畔的風華旖旎進而上溯金粉六朝的如煙舊夢,從而成就懷古傷今的寫作范式。
事實上,偏好六朝三唐的審美風尚也正是金陵地域文化源遠流長的表現之一。早在戰國時期,楚人就設有金陵邑,此后歷經秦漢魏晉,到南北朝之際,金陵市肆繁華,文人薈萃。濃厚的人文氣息與旖旎的山水風光潤澤化育了流宕婉麗的詩學文化,謝靈運、謝 成為中國山水詩的開創者,沈約等人則正式確立了詩韻中的四聲,推動了詩歌的格律化。自此以還,六朝詩作開始講求聲韻,注重藻采。如果說金陵子弟與李白痛飲狂歌體現的是縱情任真的名士氣息的話,那么,劉禹錫佇立在烏衣巷口,咀嚼那衰草殘陽下的冷落荒涼無疑就是金陵后學吊古傷今的范式了。明代,雖然有前后七子復古思潮的裹挾,金陵地方文人仍舊懷有濃重的六朝遺風。?值得注意的是,從明代開始,金陵地方詩家逐步開始興起,初步形成了祖尚地域詩學傳統的意識。明清之際秦淮河畔的名士美人無疑有著更為切實的意義,他們戲劇性的悲歡離合總是如此蕩人心魄。苔岑諸子就是在這樣的詩學譜系下,進一步吸收融會袁枚性靈祈向乃至王士禎神韻風尚,從而構建了道咸之際自具面目的金陵地方詩學風格。
以苔岑諸子為代表的詩學風尚繼承金陵地域詩學傳統而又有所新變,那么,思考這種詩學流變對道咸以降金陵詩學生態、風尚的影響也就成為題中之義。
事實上,正因為有這樣豐厚的詩學底蘊,道咸之際金陵詩家在研經博物,立足訓詁考訂之余,詩作中的金石氣息才不至于那么濃厚。
推崇情韻性靈,卻也不廢根柢經史的積極努力。或許這才是解釋道咸以降金陵士紳訓詁考訂、金石碑版、文字音韻諸著述如此繁盛,而詩作卻較少呈現如翁方綱般金石滿眼、瑣碎 學人詩的深層原因所在。
對于咸同之際因太平天國而動蕩播遷的金陵士紳而言,正是源于中晚唐詩史意識的浸潤影響,多數詩家對這場戰亂的記錄思索滿足于沉郁頓挫的范式,蔡琳曾說:
我言經亂離,能詩皆拾遺。其才有大小,其境有險夷。上則得其骨,次亦得其皮。?
在他看來,身處干戈流離之際,個人能力有大小不同,詩史精神的強弱也自然有所不同。蔡氏本就偏好六朝三唐情韻流轉、清新婉麗的風尚。其自作《南唐樂府》?組詩亦混融六朝民歌的流宕婉轉與樂府歌行的哀感頑艷。然而,若相較同時金和詩歌創作中的新變意識、批判意識以及隱約流露的信仰危機,蔡琳無疑是膚淺的,其詩作缺少了內在創新性的生發!由此看來,苔岑詩風又成為制約金陵詩壇創新求變進程中的負面因素。
更為遺憾的是,延及同光時期,石城七子連鑣并駕,為世所側目,而其聲名卻無法傳諸全國。若我們仔細梳理,便會發現晚清同光體諸子與道咸宋詩派詩家存在一個相當時段的斷層,而以石城七子為代表的金陵詩家卻因緣際會,得以耳聞目接宋詩派之流風余韻。石城七子中的顧云、陳作霖與鄭孝胥、陳三立等人均有交接酬唱,惺惺相惜,然而,同光諸子對這些金陵詩家卻并沒有強烈的認同感,在此,苔岑風尚又一次阻礙了金陵詩壇的新變!
苔岑社在道光以降的眾多詩文社團中顯然不是聲名最著的,其社員界定也因資料的匱乏而難以考索明晰。然而,正是他們,全面承接了金陵地域詩學風尚,斟酌損益,從而構建了道咸以降金陵詩風的總體基調。
①② 陳韜《湯貞愍公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35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597頁,第557—558頁。
③ 陳作霖:《可園詩話》(卷一),民國八年(1919)鉛印本,第5頁。
④ 顧槐三:《燃松閣詩鈔》(卷下),《叢書集成續編》第139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366頁。
⑤ 周葆濂:《且巢詩存》,《叢書集成續編》第142冊,第92頁。
⑥ 顧槐三:《燃松閣賦鈔》卷首朱《燃松閣賦詩合鈔序》,《叢書集成續編》第138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293頁。
⑦ 顧槐三:《燃松閣存稿》(上),《叢書集成續編》第138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384頁。
⑧ 王章:《靜虛堂吹生草》卷末蔣國榜跋,《叢書集成續編》第139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256頁。
⑨ 王章:《靜虛堂吹生草》(卷二),《叢書集成續編》第139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203頁。
⑩ 宗源瀚:《水云樓詞續序》,《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85頁。
? 雷磊:《明代六朝派的演進》,《文學評論》2006年第2期。
?? 蔡琳:《同治丁卯冬月 之于役都門因復讀其〈讀雪廬詩集〉,流覽所觸,輒即成韻語,無詮次,凡一千二百六十言》,《荻華堂詩存》,《叢書集成續編》第142冊,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68頁,第73—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