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長沙,高群書都是以一個狀態示人:不高興!
跟著《神探》制片方的工作人員找到高群書,他正與寧財神、張立憲等幾個老友抽煙聊天。制片方想讓他出面談談新戲,被高導狠狠斜了兩眼。“這都是你們宣傳的事兒吧,老TM把我拉上干嘛呢?”雖然嘴里罵罵咧咧,高導還是挺配合的挪開沙發上的行李,讓記者坐下來。
“新電影挺好玩的,但我想你得先看看這個!”他一邊抱怨西褲太窄,一邊將褲腿挽起來,左腿的膝蓋蒙著幾層紗布。“你瞅瞅,前天晚上,我走在自家小區里,咯噔掉那污水井里頭……”高群書費了大量“粗口句式”來表達他憤怒的心情,將手邊的茶幾敲打啪啪作響。“我掉進去了,費點勁還能爬出來,但要是誰家老頭撞上這事,那還不得在井里過夜啊!”一旁的顧小白接過話頭 :“那是,沒人敢在路邊扶老頭。”
或許,你會不習慣高群書莫名的義憤填膺,甚至偶爾爆粗。但與高群書一同來到長沙的助理說,“在片場,高導也是這樣,總是不高興,特話嘮。”雖然2008年的《風聲》票房奇佳,2010年上映的《西風烈》被盛贊,即將上映的《神探亨特張》是被業內寄予厚望的創新之作,但高群書依然處于對電影制作水準要求過高,與面對實際操作不得不妥協的矛盾狀態之中。
據說雙魚座的人年輕時候都寫詩。高群書也寫。朦朧詩,還有個筆名叫岑寂。那個時候他留飄飄長發,整個一頹廢派文藝男青年的姿態。如今,他叫膘客老高。“您看仔細了,是身上長的‘膘’,不是‘嫖’,上次有家報紙給寫錯了,我覺得他們是故意的。”高群書說,就因為太多人叫他“嫖客”他現在已經把微博名改了。身為一位電影導演,少見這么貧嘴的。他愛和網友在微博上瞎侃,聊天氣、聊路況,偶爾也爆個明星八卦什么的。看別人拍的電影,他得“炮轟”個幾句,“沒良心”“沒道德”這樣的詞張口就來。即便只是參加綜藝節目錄制,他也有幾句牢騷,“不專業的人特多”。
就是這樣一個“討人厭”的胖子,拍了十多年影視劇,他琢磨出了個愿望——某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暴富的煤礦老板帶著年輕的小蜜,把小山一樣的鈔票甩他面前,讓他隨便給拍個電影,題材不限。“只要能讓我自由拍戲,就算那小蜜長得像母豬,我也絕對讓她當女一號!”
高群書,不高興電影與市場
在《風聲》砍下2.5億票房之前,高群書的名字不如他的作品紅。
這位在石家莊電視臺工作近十年的新聞人,憑電視劇《命案十三宗》一炮打響,執導的《征服》更被公認為最火爆的警匪題材劇,直接帶火了孫紅雷。《東京審判》是他的電影處女作,此后,他的《千鈞,一發》拿下第9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所以,今天的高群書會輕描淡寫的說:“我是中國最好的商業片導演,不帶‘之一’!”
“不會‘裝蒜’怎么拍大片?”
“我從不跟人講那啥藝術手法,啥文化背景,啥拍攝技術。做商業片,你就是尊神,你也是要賺銀子。”高群書是個實在人,他覺得當下國內的文化環境里,只有敢“裝蒜”,精于“裝蒜”的導演才能活。
從攝影記者,干到電視劇導演,再到電影導演。高群書一貫個性強勢。《風聲》算是他拍攝的第一部大片,陳國富找到他合作時,老高還在為電視劇《四大名捕》選景。“我當時一想啊,老陳在圈里也算德高望重了,作為導演,我不能讓他壓一頭。陳國富原本設想的《風聲》是部中片規模,我卻告訴他《風聲》必須是部大片。他說票房拿到8000萬就是勝利,我喝了酒就沖他喊,8000萬對我是個侮辱,必須得過億!”
什么叫大片?老高的解釋像個冷笑話。“大片三要素,第一必須花錢搭景,第二必須有大場面,第三必須有航拍。”他認為好萊塢玩了半個世紀的手段就是如此。“既然叫大片了,你得有‘裝蒜’的東西。大場面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裝蒜’,視覺上有開闊感,看完這個場面,你說投資多少,大家伙能信,覺得它值這個價錢。”為了追求老高堅持的大場面,劇組放棄了選景拍攝,而是斥巨資在峭壁上搭起了一座城堡。
另一個“裝蒜”的大場面是影片開頭汪偽政府“國慶”的一場戲,原劇本里是想用旁白資料表現,但高群書堅持實景拍攝,這個想法慘遭周圍人的一致反對:政治不正確,國慶檔上映的電影,怎能出現慶祝汪偽政府國慶的戲?老高拍著胸脯,“出了事我負責!”在新聞喉舌中滾打多年的他,深諳尺寸拿捏之道,《東京審判》題材敏感、《征服》里血腥暴力毒品樣樣都有,《風聲》里那些受虐場景連原著作者麥家都覺得“過了頭”,但老高的作品卻從未在審查中出過問題,“我就是能在這樣的體制里游刃有余”
“中式英雄主義,確實俗氣,但勝在管用”
頂著“最成功的商業片導演”的頭銜已經很多年,后來人卻一直遲遲沒能追上來。問及高群書有沒有“高處不勝寒”之感,他哈哈大笑“您別介,現在說你是拍商業片的,就像是罵人一樣。”
“或許是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想要獨特,想要與眾不同。”高群書對此嗤之以鼻。“獨特?就連小孩偶爾蹦出的夢囈,都能驚艷世人。這些獨特,來得太容易了點。”高群書最忌諱的,就是拿小孩那一兩句讓人眼前一亮的“夢囈”來糊弄人。“獨特是獨特了,但它不適應大眾的價值觀取向,不代表大眾的集體情感,觀眾為什么要給你的審美怪癖買單?”
太多電影人想要劍走偏鋒,高群書偏偏不吃這一套。他拍大片,無他,就拍英雄主義。為什么?因為鋤強扶弱、懲惡除奸才是大部分人所認同的、主流的價值觀。在高群書心里一直有個清晰的指向——更多人接受,票房自然就好。“商業片要賣的好,單靠規模大、投資大也不行,大票房追求的實際上是大眾的高接受度。”電影要做到面對整個社會說話,那么,沒有比英雄主義更靠譜更討巧的主題了。
更大一部分中國導演覺得英雄主義太庸俗了。高群書說:“他們喜歡用藝術片的心態拍商業大片。他們想,我一個堂堂大導演,怎么能拍這種沒有水平的東西呢?”標新立異的結果就是,大眾看不懂,票房慘敗。“他們想拍出黑格爾式的真理,想拍纏繞中國五千年歷史文化繼承的真理。但他們沒有想過,如今是一個快餐時代,沒有人愿意為你晦澀的真理買單,甚至你作為導演本身,也耐不下心去發現真理。商業片票房過億不一定是壞了良心,但拍電影讓人看不下去肯定是可恥的。”
“中國電影大師多是‘手淫者’,自己讓自己爽”
“說的不客氣一點,‘第五代’是毀了中國電影的……”談到這里,一直在老高身側打盹的顧小白立馬來了精神,“我就愛聽老高開炮。”高群書一攤手,接著說道,“我有這個發言權吧”。
“我一直想做一個努力,讓我們現在的電影跳過第六代、第五代,直接跟第四代、第三代、第二代、第一代血脈相連。90年代,所有電影的終點都是電影節,得完獎回來,票房確實是很好,新鮮啊。但電影節代表的,始終是一小部分人的口味。回頭你面對觀眾時,情況復雜了,你不能認為那幾個評委同意的事兒到這兒還有效力,沒那回事兒。”
高群書認為,‘第五代’電影大師都受過刺激,環境逼著他們一定要絕處逢生。所以拍出來的東西,怎么看都不主流,“能拍出人是怎么死的,就是拍不出人們當下的活法。”
高群書直言自己不想當大師,“我的朋友牟森有個很粗俗的比喻, 他說大師都是‘手淫者’,自己滿足自己。讓對方滿足,那就叫巨匠了。我把他的話簡述一下,巨匠是為人民服務的,大師是為自己服務的。”顧小白在一旁伸手鼓掌:“老高,巨匠啊!”
高群書嘿嘿一笑說“還真是。中國電影的失敗在于人人覺得自己是伯格曼、塔爾科夫斯基、安東尼奧尼。和錢、制作條件、體制沒任何關系。在一個剛掙得溫飽,甚至還有很多貧困地區尚在為溫飽掙命的國度,奢談大師是不道德的。我們更應該吝惜資金,用電影給人慰藉平撫。”
高群書,不高興現實與自由
采訪進行到一半,王小山背著個旅行包匆匆闖進休息室,徑直朝高群書走過來,“老高,飛機晚點,不賴我,我現在就特想知道你掉坑里那事怎么沒了下文?”寧財神、張立憲等人好像突然找到了話題,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你們知道不?今兒長沙的主干道上陷坑了,坑死一開寶馬的”“微博上不是都炸開鍋了?”“就說開寶馬的比開夏利的命值錢……”
高群書也沒有參合討論,轉過頭對記者說:“物以類聚嘛,我這幫朋友脾氣都比我臭,說得好聽點咱叫斗士,說的俗一點,就是愛管閑事。這倒是可以聯系新戲《神探》來說說,我叫上這幫朋友拍戲,一個專業演員都沒用,因為演員沒這些哥們好使。
“一部戲的預算三分之一點二給演員,不能再多了,這是我的底線。”
高群書自認脾氣很不好,早在2008年拍攝《風聲》前,他就給陳國富打預防針:“演員請誰來不要緊,但來了必須聽話,別在我這兒耍腕,誰裝我都要翻臉,管你是誰!”
電影開拍后,他果然說到做到。《風聲》中蘇有朋飾演的白小年是個昆曲名伶,一開始,蘇有朋特別在意自己的形象,造型師給他梳的中分頭讓他特扭,老是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梳回去。高群書把他叫到一邊說“演男旦,前有張國榮,再前有梅蘭芳,這都是高山仰止的人物,你也不能差太遠吧?”
“是中國的演員培養體系有大問題,藝術院校高考低分錄取就是個錯誤的開始。很多學生一入學就等于進了名利場,一門心思都想著怎么成名去了。”高群書直言,現在的很多專業演員文化修養不夠,社會閱歷欠缺,專業素質也不高。“但有趣的是,專業演員大多身價驚人。我知道,很多壞了良心的導演為了拍電影,花掉五分之四的預算請演員,這完全是把觀眾當傻子。三分之一點二給演員,不能再多了,這是我的底線,我能堅持。”
把非專業演員一把塑造成影帝是老高的專長之一。飾演《千鈞,一發》男主角的馬國偉,原本是派出所的警察,平時連電視都看得很少,但第一次拍電影,他就拿到了上海電影節的影帝。這次老高請來一幫牛人拍《神探》,他拍著胸脯說:“不是我沒錢請演員,只是這戲只能讓我這些‘喝過酒’的哥們拍,他們身上的個性沒有演員能演得出來,我讓王小山演個殺人犯,他那股狠勁我看了都犯怵。”
“這是個職業道德缺失的社會,現實在熒幕上已經絕跡,我根本編不過生活”
“干,比說什么都強!”——還是記者時,高群書在太行山區采訪,曾看到某鄉政府墻上的一條標語。忍不住作憤青狀時,這條標語總能讓他清醒過來。但不論如何克制,高群書還是個“憤怒的中年人”,與他聊電影,他能扯到地溝油、蘇丹紅。與他聊生活,他就要給你看前天掉水坑里留下的傷疤。甚至和他聊到成長經歷,他也要嚴肅的告訴你“如今的年輕人浮躁得不像話。”
“太多年輕導演,一出手就想弄出個昆汀范兒。很多人都想,寧浩憑一個電影就火了,那我也成。他在底下做了多少年副導演你知道嗎?他自己掏幾萬塊錢在草原拍片,這頭正拍著戲呢,一個蒙古群眾演員突然跑回去養馬了。寧浩就開著自己那小破車,在草原上追了人家一百多公里,這些背后的故事你知道嗎?
整個行業里的職業道德缺失,人人都想一步登天,其實門都沒有。”
很多人說老高拍現實題材“有勁”,但老高卻說:“現實在熒幕上已經絕跡,我根本編不過生活,這個社會說老實話是沒有安全感的。沒有安全感怎么辦?你不能去怨天尤人吧?你也不能殺人放火,就只有自救。每個人發揮他生活的智慧,去解決自己面臨的種種問題。我可以還原生活碎片,但其實大家都知道,生活遠沒有電影美麗。”
“我樂意給人掙錢,但我渴望自由。”
“真想像魯迅說的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高群書猛抽了一口煙。
高群書崇拜的導演是科恩兄弟,但他最羨慕的人,是小制作電影《透析》的導演劉杰。“拿的是數字攝像機,面對的是三五個演員。導演每天踱著閑步,走到外邊瞅瞅天,然后撂下一句話,‘今天天氣不太好,咱不拍了。’”高群書在電影里客串了一回,有幸見識到了什么叫做自由地拍電影。
“拍著玩兒,這是我的理想。”高群書說。他羨慕王家衛,羨慕杜琪峰——人家一部電影能拍三年。沒空,電影往那一擱。等什么時間有空了,再回頭來拍。自己呢,得天天趕集似的早出晚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作為國內最成功的商業導演之一,高群書注定得被趕鴨子上架。他其實不缺投資,也不缺錢,但他為什么會夢想有“煤老板”找他拍戲?“我聽人說,‘煤老板’出手特隨意,而且不太管事,你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拍戲,最多硬塞個姑娘進來,你就當帶新人了……”
有人說,電影行業就像《紅樓夢》里的大家族,賈寶玉是拍藝術片的,只顧著和林黛玉風花雪月;王熙鳳就是拍大片的,掌管整個大家族的吃喝拉撒睡。“我想做賈寶玉,拍個小片子,不管票房,不管口碑,我自己高興就行。”高群書想拍小人物的故事,“美國有《88種死法》那我就拍個《中國的800種活法》。”
很無奈,他沒法成為賈寶玉。“我不想具備王熙鳳的眼光,但拍了那么多大片,這種姿態已經滲透到我血液里邊了,我時刻被提醒著,要以一個大片導演的眼光去選材、去掌控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