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我們的演出吧

劉娟

阿耐說人活得既要像花，也要像草，既能芳香怡人，也能貼近地面，活得平實。與她做了這些年同事，這類的妙語常聽，只是她的奇處不在這里。

她有過一個城堡。阿耐的丈夫蘭瑞是學建筑的，兩人訂婚后，有次他說：“你就是我的公主。”阿耐笑：“公主住在城堡里呢。”蘭瑞想了兩天，回來說：“你要真喜歡，那咱就建個城堡吧。”

她的城堡并不大，也不在海邊，建在一塊林邊空地上，花了兩年時間才完工。她給我看相片，城堡前是一個小噴泉，綠茸茸的草坪，圍在起伏的黑花鐵欄里，頗有古風。噴泉四周幾個小獸的嘴里噴出晶亮的水花，她四五歲的女兒正用小手撩水玩。

女兒出生時左耳近乎失聰，左眼近乎失明。為保住那點兒可憐的聽力視力，孩子自小就開始經歷手術，至今已有8次。阿耐做兼職，以照料女兒為主，丈夫在外工作，日子也過得下去。誰知女兒5歲時，蘭瑞突然連日高燒，檢查后方知是嚴重腎病，已到了需換腎的地步。

消沉了些日子，兩人明白過來，病到這份兒上，要全力去治，城堡必須賣掉。然后是漫漫地等待匹配的新腎，手術；術后5年基本正常，后來新換的腎又壞掉，要每周做兩次透析來維持；然后蘭瑞又得了皮膚癌，不久前又查出前列腺癌，正在慢慢治……

我聽得目瞪口呆，方知她一直是在黑夜里生活。

慢慢與她處久了，才知我竟錯了。她與蘭瑞是那種不屈不撓的快樂人。事情來了，從痛苦中沉靜下來，該怎么應對就怎么應對。他們有本事把病痛苦惱，劃拉劃拉放進一個背包背著，然后去釣魚騎馬，沖浪野營，小日子竟過得五彩繽紛。看他們與朋友去雪山滑雪的照片，阿耐滑倒在雪窩里，正掙扎著起來，一頭一臉的雪，狼狽得很，蘭瑞與女兒看著笑瘋了。

那年刮颶風，我們屋頂的瓦給吹掉了幾片。找了兩家建筑公司問，都忙，要排到兩周之后才能修。阿耐說：“讓蘭瑞給看看吧。”蘭瑞更神，除了手術、住院、理療、透析時間外，一概不把自己當成病人，還搞了個室內裝修設計小公司，領著倆墨西哥人，干得起勁兒著呢。像這次，偶逢朋友有事需要幫忙，他也很樂意效勞。他們的女兒酷愛舞蹈，聽力不行就戴著助聽器跳，高中時還跳進了校隊。蘭瑞則做女兒學校的義工，包下了舞蹈隊各種成套的背景道具，又設計又制作。

我問阿耐：“蘭瑞是怎么修煉的？”她說：“什么修煉？他就這樣，有時痛得厲害了，也發點兒小脾氣。我們都信那句話：這不是最糟的。”言下之意他們還是幸運的。最初我的那些憐憫，幾乎是褻瀆了他們的活法。

阿耐喜歡過節，我的大部分關于美國節日的習俗都是跟她學的。萬圣節時，不怕麻煩的人會刻南瓜燈籠，放在大門前。多數人家都是買現成的，而她卻在每年的萬圣節前，與女兒一起，備好一個黃澄澄的新鮮大南瓜，清心靜神，設計好燈籠圖案，一刀一刀地刻下去。這種事情，本是玩，得真有心情。我很佩服她的心氣。

有次小組會餐，阿耐做了一道叫“土”的甜點，用橙色瓷花盆盛著，打眼一看，大半盆黑色的細小顆粒，完全像真的土。“土”上還彎曲著幾條用棕色軟糖做成的蟲子，很逼真；“土”下藏著乳色果凍。大家都是初次嘗“土”，興奮極了。因其可口，就都忘了吃相，嘴角唇邊都沾著“土”拌果凍，樣子非常搞笑。阿耐告訴我們：“若把黑餅干粉換成白的，還可做成一道叫‘沙的甜點。”我邊吃“土”邊感慨，像她這般，長期背負著沉重，仍有此玩心，且帶動許多人樂了一個中午，功德不小。

如今女兒上大學了，她多些空閑，又去上攝影課，那是她一向喜歡的。她給我看她的作品，拍了好多古建筑，有教堂，有城堡。想到她失去的東西，我心里隱隱地難受。她詫異道：“怎么看我的攝影倒讓你郁悶？”我只好略作解釋。她先謝了我，又笑道：“這地球上因為我與蘭瑞的愛，多了個美麗的城堡，這樣想想，你還會為我難過嗎？”

有一天非常寒冷，太陽雖在頭上，卻像出工不出力似的。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站在人行道上發海報，兩腮都凍紅了，卻在風中滿不在乎地笑著。原來是他高中的劇團排了一出什么喜劇，招呼大家預先買票。“你有煩惱嗎？你的煩惱多嗎？來看我們的演出吧！”

我邊走邊想著這未完的文章，被那孩子亮亮的嗓子一喊，不由停住了腳步。“你的煩惱多嗎？”我跟著叨念了一遍，忽然覺得這話問得有些意思。煩惱幾何，都是生命的演出吧？

（摘自《青島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