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愛在人間綿延不絕——致兒子

劉加增

我沒有見過世上老人有這樣疼愛孫子的，也許是因為你爸爸、叔叔從小就被送到你老爺爺奶奶身邊撫養長大，他們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現在加倍疼愛于你。

你爺爺奶奶把你當兒子還是當孫子養？也許他們也分不清了。你一兩歲的時候，每當哭鬧，你奶奶趕緊把你攬在懷里，你爺爺慌不迭地去給你灌奶瓶。你胖胖的小手伸到奶奶懷里，抓住她干癟的乳房，嘴里叼著奶瓶，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好像回到了安樂窩，瞪著小眼敵視地看著周圍的世界。不錯，這樣的安全感，你今生再也難尋。

你小時候是個夜哭郎，一夜不知要哭醒多少次，爸爸媽媽被你折磨得筋疲力盡。稍大一些的時候，你跟著爺爺奶奶回到老家，夜里又睡得特別死。你奶奶一摸你的小雞雞鼓了，趕緊下床找夜壺。你爺爺在床上抱著你，奶奶在地上捧著夜壺，為了不弄醒你，就這樣等著，有時一等就是個把小時。冬天沒暖氣，夜里冷得厲害，但他們就那樣傻等著。那些冬夜，那些場景，你永遠不曉得。

那時候爺爺奶奶住平房，有個小院，沒有衛生間，解手要到單位大院公共廁所。你那么大了，爺爺奶奶還不讓你去，買個便盆，“大小手”都在家里解決，春秋夏在院子里，冬天在屋子里。看爺爺奶奶爭相給你擦屁股的神情姿態，用“躍躍欲試”形容也不為過，真是覺得他們的孫子什么都是“香”的。

你喜歡槍。爺爺奶奶給你買了多少玩具槍啊，還給你買了一套迷彩服，一雙小馬靴。你穿著迷彩服，腳蹬小馬靴，腰里插支槍，手里再拿一把。解大便的時候也是這套打扮，只是把槍擺在地上。院子里的大人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場景。

該上幼兒園了，爺爺奶奶送你回來。你死活不愿意去幼兒園，一路嚎啕大哭，喊：“奶奶救我！”你奶奶也跟著哭。好不容易把你送進去，你爺爺奶奶忐忑不安，圍著幼兒園轉圈。后來，爺爺奶奶回老家去，你奶奶一出門就哭開了，坐在長途車上哭，下了車還哭，哭了一路，哭干了眼淚。

你小時候在老家的時候，你老爺爺還活著，記得嗎？高高大大的樣子，得了腦血栓，剛恢復過來，能拄著拐杖走路了。在那棵茂盛的月季花下，全家人照了張照片，你坐在老爺爺腿上，大家說你長得像老爺爺，老爺爺總笑瞇瞇的。他單獨住一個小院，你叔叔陪著他。開飯的時候，你爺爺或者叔叔給他端過去吃，他有時會問“巖巖呢”，輕聲叫著你的乳名——他那時說話已經不利索了，不久就又重發栓塞，徹底躺倒了，瘦得不成樣子，奄奄一息。把你抱到他跟前，問：“還認得您重孫嗎？”渾濁的眼睛轉過來，說不出話。

老爺爺“閉眼”的時候，我正在從省城回家的長途車里，沒有趕上。是你叔叔把你老爺爺“送走”的，他伺候了你老爺爺最后的幾個月，端屎端尿，擦身子，喂飯，不辭辛苦，默默無言，如續家族史，應該記上這一筆。

你爺爺是得癌癥死的，這你已經記得了。他還剩最后幾口氣的時候，我匆匆去學校接你出來，趕到醫院時，爺爺還沒有咽氣，你總算看上了最后一眼。我是抱著你爺爺，看著他一點點死去的，身子由熱變涼，沒有多少工夫。

你爺爺是世上最善良、最透明的人，也是世上最吃苦、最受罪的人，好人一生未得好報，我詛咒這個顛倒了的世界。關于爺爺的身世，我以后給你慢慢講。我現在想的是，在你出國上大學之前，去給他燒燒紙吧。他沒有等到你考上大學的這一天，也許還在那邊等著消息，應該讓他放下心來。

爺爺走后，你奶奶也就是將就著活了，幾年緩不過氣來。人人都得經受這一關，但有的人恢復得快，有的人就是不行。你奶奶干革命一輩子，到頭來兩手空空。現在支撐她活下去的，無非是對子孫的牽掛與思念。你在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換一個地方，你奶奶總記不住你在哪個州、哪座城市，看電視里說美國發生槍擊案了、來颶風了、發洪水了，趕緊給我打電話問你的消息。你一去八九個月，難道就沒有時間給她打個電話、報聲平安，讓她聽聽你的聲音？

為什么愛在人間綿延不絕？因為你并不是你自己。你是你，你又是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的子孫；你曾是未降生的兒子，又必將是已經死的爺爺。你是愛的一個接點，是人間愛愿棲息、傳遞的一個接點。

這愛與生俱來，所以綿延不絕。一己之愛擴展開來，則鄰里朋友，則國家民族，無不如此。這愛不求回報，父母何曾求過報恩？祖國何曾求過報效？唯其不求回報，所以要珍惜、要回報——心中感念即是回報，讓愛在這人間慢慢浸染、綿延不絕即是回報。

爸爸19歲前沒離開過家庭，你16歲就出國闖蕩，從此聚少離多，父子一場，今后面對的竟多是離別遠去的背影。去年在首都機場送你出國，分別的時候，你媽媽傷心落淚，你昂首闊步進了安檢門后，再也沒有回頭觀望，我恨恨地想：“這小子行，心腸夠硬！”

男兒有淚不輕彈。世界在你面前光燦燦地展開，獨自闖去吧。爸爸媽媽看重的并不是你成就什么了不起的事業。我倒寧愿你的人生之路不要那么平坦，不要那么一帆風順，當你獨處一隅，泣淚數行，你才會明白，什么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

代東摘自《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