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經過幾番曲折,我們開始懂得:對于偉大的文化傳統,不能掉以輕心,要尊重,甚至敬畏。古人講漢字創始,出現“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的神秘、壯麗景象,飽含著敬畏。說到書法,追究書法的根源,出于對漢字的尊崇,至少讓我們取得一種共識,便是書法創造必以漢字為基礎。字體是書體的根基,把二者等同起來,以字體當書體,便無所謂書法;把二者割裂開來,書法不復存在。
魯迅說中國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著重從美學意義上談中國漢文字。中國文字的“意美”,長期歷史積淀變得豐富深厚,漢字的多義性、不確定性,蘊含著本民族的美感。時下網絡流行大量的新詞語,肯定有許多詞語生命力不足,轉瞬即逝,重要原因之一是缺乏美學底蘊。
“音美”與“形美”直接被人的特定的感官——耳、目所接受?!耙裘馈奔畜w現在傳統的詩、詞、歌曲、戲劇;其余各種文體倘內涵節律、音韻的美,也會令人擊節稱賞。至于“形美”,與“意美”“音美”一樣,也是漢字本身所具備,又在長期歷史發展中不斷豐富,其集中的體現當然是書法了。
書法與字體的變化相互平行又交叉地發展。從篆籀文字開始,沒有一種字體可以與書法截然分開。宋代木板書籍有手書者,仍不失書法的一些韻味。東漢《熹平石經》是官方校正《五經》的刻石,注重文字的規范謹飭,從書法看,不失眾多漢隸之一,應當視為書法的一體,只是書味不濃。近代流行的印刷用宋體字,保持著漢字各種基本筆法以及楷書結構,卻不能認其為書法。至于篆、隸、行、草多種書體,我們未嘗不可以找出它們最原始的基因,“還原”為“字體”,但只能在理論上加以承認,實踐中不存在。因為任何書寫(刻),憑借特定的工具全為個人行為。書寫中的思想,區別于他人,并且區別于自己而不會重復。有以仿宋印刷體的筆法相對應于楷體書法,應是對楷書的誤解??瑫坏c印刷體有別,楷書的筆法,在每個書家那里也是不同的。所以即使教初學者寫楷書,也不能以宋體字為準。倘要求點畫與宋體字相同,索性不叫書法了。
“形質”相對的一個范疇是“神采”。王僧虔《筆意贊》:“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薄吧癫伞笨山忉尀樯耥崱⒐獠?,與“情性”對比,偏向于外露、彰顯,可感性較強。若將“神采”與繪畫“氣韻生動”(謝赫《古畫品錄》)對比,“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品評繪畫的最高標準,所用語言與書法有別,但書與畫的根本要求卻是一致的。明代顧凝遠將“氣韻”與“生動”分別解釋,認為有“氣韻”則有“生動”。氣韻“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即既在畫境中,又有畫外之意。
書法本體價值,說到底在情感的美,情感的純正無邪。書法非常單純,又非常能夠反映人的全面修養,審美中容不得摻入雜質。所以品評書法,藝術更看重格調。歷來品評書法格調,有許多的語詞,最鄙視一個“俗”。此處被貶的“俗”非通俗,也不應當以社會地位論定。漁樵村野,未必便俗;文人墨客,未必都雅。竭力反對“俗”的黃庭堅如是說:“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边@里的告誡明明針對著“士大夫”階層。書法列入高雅藝術,純然站在審美立場,并非所有作品都高雅,也非凡是操翰弄墨者都能脫俗。不過,書法藝術既然貴乎“情性”,長期的創作實踐、欣賞,所謂潛移默化,陶冶情操,應能提高我們的心靈境界,“俗”與“雅”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不然學習書法又作何用?問題應當是我們以何等態度對待書法。
讓“心畫”傳統進入書法家的精神家園!古人經典論述既然已揭示深層本質,就不應當視為“時過境遷”。溫故知新,重在理解它的本來意義,在回歸中復興,發揚。
沈鵬:當代著名書法家、詩人、美術評論家、編輯出版家,現任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書法作品集有《當代書法家精品集·沈鵬卷》《沈鵬書法作品精選》《沈鵬書法作品集》(日本)等40多部,詩詞集有《三馀吟草》《三馀續吟》《三馀詩詞選》等,學術著作有《書畫論評》《沈鵬書畫談》《沈鵬書畫續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