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受成：我希望做韋小寶

闕政

香港人篤信風水，做生意的就更如此。英皇集團總部位于灣仔軒尼詩道，頂層會議室的窗戶正對跑馬地，兩匹陶瓷駿馬被固定在一角，向著賽場方向高高仰起前蹄。會議室隔壁，是集團主席楊受成的辦公室，數個不同的神佛像遍布其中，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則塑為金身，端置于臺面。

楊受成就在象征信義的神像邊，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說自己對藝術品沒有太多認識，也無意附庸風雅，唯以“守信”為立身之本：“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就講什么都沒有用了。”

可以說的秘密

都說楊受成不喜歡接受采訪，此前曾拒絕過不少媒體。如今不但不抗拒，反而將自己生平大小公私事盡數寫于個人傳記《爭氣》當中，卻是意欲何為？

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年齡到了。生于1943年的楊受成快到古稀之年，“近十年開始有少許忘記小時候的事，需要家人提醒，尤其最近三四年，我覺得我的記憶力有些退化，很多事情不肯定。”

其實早在三年前，楊受成就萌生過寫自傳的念頭，但被他屬意的執筆人陶杰拒絕了。“兩年多以前我媽媽去世了以后，失去了最有力的證人。但是很幸運，我還有二媽，我2歲的時候她就嫁到我家，當時她也才十三四歲，是跟我一起長大的，幸好還有她可以見證我的人生起伏。”盡管出自傳心愿迫切，楊受成仍然“一直在等陶杰俯身執筆”，據說是因為欣賞他的文采。

最終，陶杰開出三個要求：“一，要坦白，不理好與壞都一定要真實，要講出所有。二，可審稿但不可改動。三，陶杰可向書中人求證。”楊受成立即答應，《爭氣》水到渠成。完稿后，賓主雙方都相當滿意，楊受成除了奉上七位數的稿費，還額外贈送鉆表一只以表謝意。

對于《爭氣》一書，傳主很自信：“不認識我或者誤解我的人，看完就會對我改觀。”

需要“改觀”，當然也是因為此前坊間的流言蜚語。楊受成說自己不喜歡解釋，也不喜歡反駁。而《爭氣》的問世，幾乎是一種全方位“正名”，反擊的方式也堪稱高妙：不竭力否認，反而自揭其短，唯有底線，牢牢在握。

《爭氣》的繁體版一經出版立即登上各大書店暢銷榜，如今已然第十一次印刷，簡體字版也即將由中信出版社推出，這充分說明了傳記的可讀性和信息量。從一家門面窄小的修表店起家，24歲即榮升鐘表大王，破產后在中東科威特炒外匯，被歹徒綁架跳車逃命，卷入華懋集團爭產案漏夜赴深圳與江湖人物談判，因為朋友出頭而妨礙司法公正服刑半年……讀《爭氣》的過程與觀賞一部粵語長片多有相似——《大時代》或者《創世紀》那一類的劇情，有大富大貴，有破產清盤，有江湖恩怨，有牢獄之災，有命懸一線，有否極泰來。

現實不但比影視劇更傳奇，還足以成為改編的藍本。楊受成在《爭氣》中坦陳與前妻離婚的導火索是自己在時鐘酒店被捉奸，而他其后采取的一系列補救措施：從后門溜走、找好友頂包、回家賄賂傭人和看更、把鐘撥快一個小時等行為，恰恰被人拿去改編成了電影，還邀請他和前妻去觀賞，令當事人尷尬到無以言表。

不過，游得出大江海的，也必經過大風浪。楊受成不怕家丑外揚，《爭氣》出版后，令他最開心的評價，是“真實”和“無怨”：“鄒文懷、李兆基、鄭裕彤、姜文、謝霆鋒、容祖兒，每一個人都寫真名的，沒有一個是用A、B代替；再有我經歷了這么多，這本書里卻沒有一點怨氣，這是我最高興的兩件事。”

逼不得已才高調

提起英皇，普通人的第一反應大都是：電影、唱片、容祖兒、謝霆鋒，或者新加盟的影帝葛優。影視娛樂非凡的影響力一直以來也影響了受眾對于楊受成的認知，說到他，總以電影公司老板論之。而事實上，影視傳媒在整個英皇版圖中所占的位置很小，“（投資）占了公司不到10%，將來也不會成為主業。我們最大的兩個行業，一個是金融，一個是房地產。其他還有鐘表珠寶、酒店餐飲、家具和出版印刷。”

“我本來也不是那種高調的人，其實很想低調。”楊受成說，“但是當你做了娛樂，跟明星在一起，有時候就會逼不得已地高調起來。”說起來，他最喜歡的還是金融證券業務，“很有挑戰性，回報高，滿足感大”；珠寶鐘表是父親留給他的家族基業；而進入娛樂業，多半是因緣際會。

到了四五十歲，他才開始做唱片，做電影。“我知道這個行業很難做，但剛好我一個朋友（葉志銘）把他的唱片公司（飛圖唱片）抵押給我，最后沒有錢還，我就開始干這一行。興趣跟時機都有關系。”

楊受成對電影的興趣，還要從他的父親楊成說起。楊成經商之余，喜歡看看電影，“九龍幾家戲院的銀幕是父親向國際補課的窗口”。楊受成耳濡目染，從小也喜歡看電影，最喜歡的明星是叛逆星人代表James Dean。而盡管在40歲前都未曾真正涉足娛樂業，楊受成與娛樂圈的淵源卻大有可數。

“天文臺表行”開張時，請來的剪彩明星是當時大熱的邵氏當家花旦凌波。20多歲上，楊受成便與鄒文懷交好，由邵氏支持表行所有的宣傳計劃。此后，英皇鐘表珠寶開出一家又一家分店，剪彩嘉賓從何莉莉、林青霞、鐘楚紅一直到關之琳、鄭裕玲……堪稱是流水的明星、鐵打的江山。

早在1979年，楊受成已投資拍攝由好友陳欣健任制片人的電影《喝彩》，三位主演都與他有關聯：翁靜晶是其好友趙小瑜之女，陳百強是鐘表同業陳鵬飛的公子，張國榮則是長女楊諾思的偶像，后來還一度成為其帶回家共進晚餐的男友。而楊諾思最終的夫婿，也是知名編劇、導演張堅庭。

即使是生活中買的第一輛二手豪車，也是來自圈中人——謝賢的轉手。1993年，北京舉辦英皇金融杯新秀歌唱比賽，這也是故交之子謝霆鋒第一次面向公眾高歌。兩年后，從葉志銘手里接過飛圖唱片，楊受成便簽下了謝霆鋒。葉志銘是艷星葉玉卿之兄，其子的女友如今也赫赫有名，正是英皇重要干將霍汶希。彼時，容祖兒剛從歌唱比賽中脫穎而出，一度簽約正東唱片和佳音唱片，都因成績不佳陸續解約，直到1998年，被霍汶希和楊受成慧眼識珠。

自認為“天生叛逆”的楊受成，對娛樂業卻不敢隨性處之，“當作百分百的實業來做”，對旗下簽約藝人的培養，以十年為期——“如果有培養潛質，都會先約見家長，有足夠時間訓練，猶如栽培大學生。頭兩年聘請名師教唱歌跳舞，穿衣品位化妝技巧。接下來測試觀眾緣兩年，奮進階段三年，收益只剩一兩年。”按照這樣的邏輯，英皇捧紅了容祖兒、Twins和梁洛施。梁洛施不到13歲就簽約，“Twins”這個組合的名字由楊受成親取，容祖兒更是從不被看好一路奮斗成了歌壇一姐。楊受成把他“爭氣”的處世原則也教給了容祖兒，名曲《爭氣》里，她唱：“工作至上才爭氣”。

1999年，“飛圖”正式更名“英皇娛樂”，次年楊受成又成立“英皇電影”，以每年投資十部影片的速度縱橫娛樂業。楊受成說他偏愛“才華橫溢劍走偏鋒”的導演，姜文拍《讓子彈飛》，“隨便他預算多少”。從《梅蘭芳》、《唐山大地震》到《一九四二》，與陳凱歌馮小剛等名導的合作一部接著一部。新簽約的葛優，也已擬定五年合作三部的意向。今年10月，楊受成已在杭州拿下第一塊地，預備投資60億建設英皇娛樂城項目，“明年年中開始動工，十年后可完工”。他相信二十年內，“中國的影視業一定會超越好萊塢”。

最大的挫敗與成就

今年恰逢英皇集團成立70周年，推算起來，是從父親楊成位于九龍上海街的修表小鋪“成安記”（創立于1942年）開始計算的。當年，楊成給長子起名“受成”，有子承父業之意。如今，楊受成卻將英皇的奠基人讓位于其父。

所謂“英雄莫問出處”，但《爭氣》一書里所記述的楊家發家史，也恰是他們的苦難史。“香港五六十年代時生活艱難，很多人做著苦差事，比如‘倒夜香。和我同輩的大眾也經歷過同樣的苦楚，這是我們的集體回憶。那時我們去哪里都是走路，趕時間就跑，不會想到可以坐的士；冷氣更加是奢侈，想當年父親在店里安裝了第一臺吊扇，全鋪員工都圍在風扇下拍手掌……但香港人肯做，肯吃虧。《爭氣》就是想借著自己的經歷勉勵年輕一輩要爭氣，發憤圖強。”

讓楊受成產生“爭氣”念頭的首要原因，是幼時的逆境。“年幼時家父經營鐘表店，經常因現金周轉不靈而欠債，經常有債主臨門，兇神惡煞地拍桌子、破口大罵，讓父母受了不少委屈。我還常常要去當押店當表套現來還債。那時心里非常不舒服，很自卑，我總是告訴自己，將來一定要爭氣，不要讓自己的家人再受到同樣的對待。”

為了爭氣，他12歲便出海去完成水貨交易。隨后輟學，上大街兜售手表，“在街頭買賣中完成全人教育”。這期間，英文練好，臉皮練厚，心思練細，廣結三教九流的朋友，“人交賊也交”，到處兜攬生意，“充分認識了金錢世界的殘酷規律”。為了取得名表的品牌代理權，他自稱“把臉湊上去挨耳光”，天天坐在老外的辦公室外面等，必要時還得刻意討好老外女秘書，終于換來了各大名表的分銷代理權，也讓他的“好世界投資”如期上市。

那種“秦始皇統一六國的滿足感”，再加上往來的都是達官貴人，不說利令智昏，也足以令人飄飄然。其后，楊受成大力拓展業務范圍，期貨、外匯、黃金樣樣來，而危機就在最蓬勃的時候出其不意地降臨了。

1983年，“好世界”資不抵債被匯豐銀行清盤接管時，楊受成的負債高達3.2億，震驚商界。而破產后的他打工薪水每月只得兩萬，算一算，一千多年才還得清。回顧當年，楊受成自認為是其畢生最大挫敗：“那時我很沒有面子。我對我的秘書講，對不起，我不能請你了，你的薪水太高，你去找別的工作。我對我的司機講，我不能聘請你了，我自己開車。當時我三個孩子在美國念書，一個孩子在英國念書，我都對他們講，不能再供你念書，你若有本事，就在外國打工，幫自己交學費，如果你沒辦法，就回來香港。那是最挫敗的一次。”

但誰也沒有料到，楊受成在皇后大道西租下一家小店，炒金炒外匯，不到三年，已能還清巨債，全數贖回原資產。還在1985年再婚，迎娶第二任妻子陸小曼，事業愛情再度豐收。只不過，經此一役，他再不敢冒進，更愿意相信，“力不到不為財”。

楊主席的親力親為在集團里是出了名的。朝十晚六，從前是年中無休，現在是每周休息一天。采訪間隙，一位員工悄悄告訴記者，“楊先生的做事風格就是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小到英皇70周年慶典宣傳品的顏色，他都要把關。”當被問及“幾時準備退休”時，楊受成很干脆：“我喜歡我的工作，我是永不言休的。”

不過，自從90年代初在一碗云吞面里吃出個蟑螂以后，楊受成也慢慢開始覺得生活中不能只有工作，虧欠了家人，也待薄了自己。現在，每個周末都是楊氏大家族的團聚日（潮州人多子多福，楊受成兄弟姐妹多達16人）。而他自己，每天起碼運動一個小時，夏練游泳，冬練跑步，全年都做氣功。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五歲不止。

但該談的生意仍然不會落下。“禮拜六我去了泰國，它有一塊地，大概三千到五千畝，是跟泰國的皇族合作，要發展二十到三十年。我今年69了，再過三十年就是100歲。昨天碰見方逸華女士（邵逸夫太太），我跟她講，我現在不做了，年紀這么大……她說，你年紀怎么大？你知道邵先生幾歲了？還有一個月就106歲，他屬羊，你也屬羊，屬羊很長壽的，你放心。所以三十年的項目我也會去做。”

然而經商多年，他最引以為豪的成就卻不是任何一個項目，而是一生賺到的友誼。“如果你交的朋友級別很高，他們對你很尊重，很珍惜你，你就有很大成就。城中一些商業巨擘都很重視我的友誼，就證明我也差不到哪里。因為這個級別的人很聰明，他也會算：你跟他交朋友，有沒有占他的便宜，有沒有沾他的光，有沒有利用他……他比你更精明，更懂算賬。人為什么要買保險，就是怕有一天出事。真朋友就是當你有困難的時候會伸手幫你。”

天生地養的生意人

楊受成做生意的本事，與其說是父系遺傳，倒不如說是個性與環境使然。最崇拜James Dean的楊受成，卻不覺得他和自己很接近，反而說，“我希望我做韋小寶”。

父親楊成性格內向，面薄心軟，是個守舊的生意人，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廣東人說，沒那么大的頭，別戴那么大的一頂帽”。而從小伶俐精乖的楊受成，信奉“小財不出大財不入”，絕不是個小富即安的人。他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叫Albert，A字打頭，事事爭先。他好勝，愛挑戰，“變幻越難掌控，刺激和新鮮感越高”，“喜歡反客為主，自己坐莊”。二十歲上下，就成了“帶街的孟嘗君”，和他打交道的無人不知“楊老板給錢最爽快”。這一切，都有助于他“改粵語長片的寒酸戲碼（成安記），為荷里活千萬金元的帝國氣派（英皇）”。

而他不受拘束的叛逆性格，因為家貧“叛逆不起”，天長日久，“在看人臉色的歲月里練就一副八面玲瓏、謙恭溫順的市場氣質”，一直保存至今。他說自己見完客永遠要親自送客，以禮待人。“曾經服務過我的空姐都知道，我上機一定睡覺，但用過的被子、看過的報紙，都會折疊整齊放好，即使機艙只有我和太太兩個人，我都會這樣做。因為這是我的性格，不是做給其他人看。”他還笑稱，“楊太常笑我像Julia Roberts和Patrick Bergin主演的《與敵共眠》里的男主角一樣，因為女主角只要看看屋里的東西是否收拾齊整，就知道男主角是否回過家。”

很難想象堂堂英皇主席，安全感的來源卻是一大把現金。由于幼年家貧導致的自卑，楊受成習慣在口袋里裝四五萬現金出門。這個習慣一度險些令他命喪劫匪，而今長期富貴，還需要攜帶大量現金嗎？記者才這么一問，只見他立時從褲袋內掏出一厚疊港幣，也不用錢包，純粹“裸裝”現金。

當被問及性格中是否還有可改進的地方時，楊受成頓了一頓，道：“有一個電視劇叫《江山風雨情》，里面有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我有一個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來求我，我什么都給；但是如果你當我是笨蛋，我就肯定翻臉。我曾經見過有人想騙其他商界前輩，但他們從來不馬上揭穿人家。他們總是講，好，我考慮一下。但我年輕的時候，人家騙我，我就會說：你當我是傻瓜，是笨蛋？這肯定不行。我一路在改，已經改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我覺得這是我最大的缺點，我不懂得裝糊涂。”

或許正因此，當一位至親出賣他時，楊受成選擇了與其斷絕往來。他將此列為與1983年破產一樣大的人生挫敗。如今，楊受成每六個月修改一次遺囑，“我希望我喜歡的兒女，有本事能領導集團，所以我好早就把財產分開，這份給這個人，那份給那個人，分得好清楚。”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見多了富豪后代爭產的例子，“我沒小老婆，外邊沒私生子，我對太太和兒女們說，我擔保有一日我離開這個世界，沒人和你們爭家產。”

曾幾何時，香港精神是全年無休的奮斗，如許冠杰在歌中所唱：“為兩餐乜都肯制”（為了兩頓飯什么都肯干）。而陶杰卻在《爭氣》序言寫道：“‘獅子山下的香港精神吸引力日漸消退……香港精神絕對不止勤奮拼搏，更重要的還有盡情享樂。”并認為香港社會從來的基本定律便是：“貧者受欺，富者才有尊嚴。”

在楊受成看來，“財富帶來的滿足感的確是推動人上進、奮斗的動力。”但他并不認為有財富者才有尊嚴，“香港人思想很成熟，不會只向錢看。香港有很多杰出人士并非成功商人，例如運動員、志愿團體的義工等等，都是港人之光。”盡管讀書不多，他卻表示自己并不是在自傳中鼓吹“讀書無用論”：“讀書絕對有用，如果我有讀大學，今日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