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張愛玲《重訪邊城》敘及她1952年從羅湖口岸出境,“五月一個月就有六萬人沖出香港邊界”。大熱天的羅湖橋,鐵絲網(wǎng)那邊的香港警察是個“瘦長的廣東靚仔,戴著新款太陽眼鏡……穿的制服是短袖襯衫,百慕達(dá)短袴,燙得摺痕畢挺,看上去又涼爽又倔傲,背著手踱來踱去”,而這邊的站崗兵士,“一個腮頰圓鼓鼓的北方男孩,穿著稀皺的太大的制服”。大家在灼熱的太陽里站了一個鐘頭之后,那小兵憤怒地咕嚕了一句,用下頦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遙的一小塊陰涼地,意思讓等著過關(guān)的人到那邊避避日頭,可“我們都不朝他看,只稍帶微笑,反而更往前擠近鐵絲網(wǎng),仿佛唯恐遺下我們中間的一個”。
“仿佛唯恐遺下我們中間的一個”,是的,或許這是彼時張愛玲的心聲吧,不論如何,一定要出去。而對那些已然棲身香港的大陸人,尤其是一干落腳此地的上海人來說,到香港只是為了“避風(fēng)頭”,不久就還要回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上海。
在這群異鄉(xiāng)客中,有一位喚作司明者,頗有意思。此公原名馮元祥,又名馮鳳三,祖籍寧波慈溪,生于上海,1950年移居香港。出身商賈人家的他,早年亦是詩酒風(fēng)流之輩,曾終日流連舞場而成為“跳舞學(xué)生”,舞而優(yōu)則作,給葉逸芳主編之《影舞新聞》雜志撰寫舞稿、舞文卻不取分文。日后全身心投入小報寫作,據(jù)說其最有名的是為《萬象》撰長篇連載《大學(xué)皇后》與《鍍金小姐》,時用筆名馮蘅,故人贈“放膽文章拼命酒”之美稱,而其自譽“曾是上海最多產(chǎn)的文人”。來港后,繼續(xù)以寫作為業(yè),同時在各家報刊撰寫專欄,“有一個時期日寫長短十八篇”,更以筆名“馮鳳三”編寫電影劇本,以筆名“司徒明”撰寫國語流行曲歌詞,其中即有今日聽眾耳熟能詳之“南風(fēng)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的《今宵多珍重》。然則時光匆迫,畢生文字無數(shù)的司明,國內(nèi)文學(xué)界幾無人知曉,直到香港中文大學(xué)盧瑋鑾教授主編的“舊夢須記系列”收錄了《異鄉(xiāng)猛步:司明專欄選》,我輩才多少領(lǐng)略賣文酒徒的異鄉(xiāng)文事與心事。
容我這小小寧波佬的上海小赤佬目力平弱,格外偏愛此書第一輯之“上海人在香港”,對不得已棲身香港的上海人看得特別清楚。為了叫人看得起,愛面子的上海人在香港更要“扎臺型”了。所謂“扎臺型”即是“爭面子”,但凡有“扎臺型”的機會,上海人絕對傾力而為,身上窮得只剩十塊錢的上海人前腳剛從親戚處告貸碰壁而歸,后腳就在北角與本地人為爭上電車吵架,忽一輛的士駛過,此君立刻叫車,從袋里掏出僅有的十塊錢向?qū)Ψ绞就澳銧斢绣X打的士”!同樣講究“摜派頭”的上海人亦絕不能容忍一桌人出去吃飯臨了“劈硬柴”各付各賬,即便南來香港的上海人大半皆經(jīng)濟拮據(jù),但這點派頭無論如何不能失掉的,于是他們往往事先將各自僅有的零碎散錢交與一人,這些單鈔又很可能要在買煙時換成整鈔,真是吃力。
司明專欄以“上海人寫上海人”為鮮明特色,像這樣的上海人故事,幾乎無日不寫。吳儂細(xì)語張口即來,海上典故層出不窮,或以為這是不得已南下的作者吃老本使然,我卻以為更深在的原因或是唯有在娓娓敘說上海故事時,身為上海人的司明才找得到立身之處。而正憑著閱讀這些故事,達(dá)十萬之多的南來上海人才在這被他們視為“窮山惡水”暫避風(fēng)頭的香港營造出昔日的生活氛圍,在不明前世今生不知后路前程的時空中創(chuàng)造出一份彼此的族群認(rèn)同。至于司明文中常“暴露上海人之短”,我倒覺得里頭有借此抒憤的意思在,沒奈何流落他鄉(xiāng),是以諸人諸事皆橫豎不對眼,用上海話說是“借因頭”出胸中一口鳥氣。
這些寫在五十年前的文字并不過時。因為上海人終究是上海人,不論時代如何日新月異,上海人的腔調(diào)總大致一仍其舊,我常常能在周圍認(rèn)出這書里寫的上海人。而更重要的是,司明在香港敘寫上海人的日常瑣細(xì),與張愛玲經(jīng)營的一則則傳奇相較,容或不具有太高的文學(xué)價值,但就為一座城市留下原初的記憶而言,意義相當(dāng)。
在異鄉(xiāng)猛步,他與當(dāng)時大多數(shù)南來客一樣有說不出來的郁結(jié),在他那些嘲弄戲謔上海人與香港土著的文字中,我們讀到了這種郁結(jié)與憤怒,同時也讀到了縈繞其間的莫名鄉(xiāng)愁和漂泊異鄉(xiāng)的不安定感,更讀到了上海人眼里的老香港的色彩、氣味與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