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月宮中有棵大桂花樹,樹下有玉兔搗藥,有嫦娥……這是我們自小就熟悉的傳說。其實,關于月中桂影的具體樹種,在唐宋之間竟有著明確的改變,特別好地說明了神話作為人的想象力的產物,必然受制于人的經驗。
最近翻閱介紹植物的書籍,才得知桂花“原產我國西南部喜馬拉雅山東段,印度、尼泊爾、柬埔寨也有分布”(《中國花經》)。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原本一直以為它是閩浙地區的原種植物呢。怪不得桂花在傳統生活中登場相當之晚,既非在黃河、長江流域本土原生,就必然需經過一個漫長的逐步移植的過程。南宋人羅大經曾指出,一直到唐代,文人們都不曾在筆下提及“木犀”即桂花。原因很簡單,很長時期里,黃河、長江流域見不到這種植物嘛。
由于桂花在今日的中國人生活里變成了不能無視的存在,以至人們一看到“桂”就想當然地認為是桂花。其實如屈原《東皇太一》中“奠桂酒兮椒漿”所言之桂大致是某種肉桂類植物。古老的《神農本草》中錄有“箘桂”和“牡桂”,歷代醫學家便認為是肉桂,所產的桂皮、桂心、桂枝既是重要的香辛料,也是中藥材。應該說,漢唐文獻包括文學作品每每提到“桂”,并不是明確對應一種樹,相反涉及多種今天已經無法完全確定的樹種,但一般都不是指桂花樹。漢唐詩賦中出現的“桂花”,也是指各種桂樹之花,并非我們所熟悉的金桂、銀桂與丹桂。
認為月中陰影是桂樹的說法,至晚在南北朝時已經流行。不過,南北朝人在月中看到的倒不是肉桂樹,而是月桂樹。這一時期流行著一個神秘的傳說:杭州天竺寺一帶曾經有桂子從月中落下。初唐人宋之問《靈隱寺》詩中便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之句,更典型的則是皮日休《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原來,自南北朝到唐代,人們抬頭望月時,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棵能夠結很多珠粒般籽實的大樹,在月夜,這些珠籽會掉落到人間。據唐代醫學家陳藏器指出,此棵月中神樹在現實生活中的“原型”是當時江南地區常見的一種月桂樹,結籽如蓮子一樣大,破開后會散發辛烈香氣。
大約在晚唐到五代,桂花走完了向東的遷徙路程,在江南變成普遍種植的樹木,甚至野生處處。至如福建,到了宋時,甚至往往有大過合抱的野生桂花樹,以至宋人誤以為桂花是此地的原生樹種。自五代至宋,這一花品最通行的名字是“木犀”,作為新亮相的角色,也被稱為“巖桂”以區別于月桂等前輩。無論作為觀賞花還是作為香料,桂花的價值得到宋人充分的開掘。也就是在宋代,月中的“桂影”悄悄變成了桂花樹這一在當時人眼中魅力無窮的新明星。《夢粱錄》“木犀”一條即記載:“(南宋)高宗在德壽宮賞桂,嘗命畫工為巖桂扇面,仍制御詩……云:‘秋入幽巖桂影團,香深粟粟照林丹。應隨王母瑤池宴,染得朝霞下廣寒。”高宗所詠乃是紅色的“丹桂”,詩中感嘆,這丹桂如此動人,仿佛是從廣寒宮下凡而來。由此可見,此際,桂花樹已經代替月桂樹窈窕在廣寒宮里,在人們的想象中吹香播馥。
實際上,唐時尚沒有中秋節這個節日,陰歷八月十五日成為中秋節,乃是宋人的發明。然而,記錄北宋汴京生活風俗的《東京夢華錄》寫到“中秋節”的豐富內容,卻無賞桂花一項,顯見得當時的汴京還是沒有這一花品。但是,在南宋,皇家內苑筑有專為賞桂花的“倚桂閣”,中秋節時,也把賞月與賞桂正式掛鉤。對于宋時的江南人來說,桂花開放的盛期恰恰在仲秋,也就是中秋節的前后,以至于這個節日的夜晚“丹桂飄香,銀蟾光滿”,想來正是這一巧合催動宋人的想象,用芬芳撩人的桂花,偷換了在秋天掉落樹子的月桂。
由此看來,桂花樹成功移植到廣寒宮,至今只有不到千年的歷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