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
《與友人談里爾克》最初于1972年由臺灣純文學出版社出版,其時書名是《和亞丁談里爾克》,有一個深褐色的質(zhì)樸封面,收錄程抱一先生于1960年代寫給友人談里爾克的3封長信。40年后,這本書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中的里爾克是一顆耀眼星辰,連綴著一個世紀以來眾多中國詩人和翻譯家的名字。在這當中,由于譯介的原因,在海外的程抱一可能是被忽略的一個。
1929年,程抱一生于山東濟南一個書香門第,20歲時隨父赴法國定居,在巴黎第九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此后數(shù)十年,他用法文寫作,大量譯介中法兩國文學作品,成為受法國知識界重視的作家、詩人、書法家,并于2002年被選為法蘭西學術院院士。1982年后,程抱一曾三度回大陸探親講學,而他在中國學界,最為人知的是對福科、拉康等結構主義思想家的介紹,以及他用結構主義和符號學對中國詩歌和繪畫語言的解讀。
這也是為什么當拿起手頭這本小書,一口氣讀完時,筆者會產(chǎn)生一種疑問:這是在法國五六十年代結構主義浪潮中進入學界的程抱一嗎?因為在情緒、思想、行文上流露的那一個人,更接近馮至、陳敬容、鄭敏那一批深受里爾克影響的現(xiàn)代詩人。
第一封信寫于1961年夏天,其時程抱一在瑞士南部的瓦萊(Valais)山谷旅行,而此地正是里爾克晚年寓居、完成最后的作品《致奧菲斯商籟》和《杜諾伊哀歌》之處,也是里爾克墓地所在。探訪詩人墓地后,程抱一在信中寫道:“在異鄉(xiāng)旅行了這么久,始終覺得和土地絕緣;在這墓前,我初次有了觸碰什么傷口似的感覺,我聽見大地親切的呼喊。”這封信寫就時,程抱一去國13年,一直在餐館打工以支持學業(yè)。是羈旅的惆悵、生活的壓迫、無法使用母語的壓抑,造就了兩位詩人在生命深處的相遇。
如同里爾克對生命本質(zhì)和造物主意愿最本真的詢問一樣,書信已經(jīng)脫離了文學批評體裁的框框,而進入作者內(nèi)心最深處的尋訪:
而我們,我們何時潛入心底,傾聽自我最深的回應,我們何時堅持到經(jīng)驗的盡端,探測真生?在古今中外四馬拉扯下,我們成為散裂的生物殘片,再也摸不清重心和動向。我們的創(chuàng)造始終只觸及存在的表層,所表現(xiàn)的只是混雜的印象、浮躁的快抓、自足的炫耀。逃避命運,拒絕提出生命的基本問題;我們四方求索,借他人的意識為意識,因他人的時髦而時髦。
這3封書信中,程抱一沒有像10年后他廣受關注的作品那樣,以結構主義和符號學方法解讀文本(后來,他以這樣的方法解讀《春江花月夜》等唐詩和中國繪畫),而更像一個從傳統(tǒng)中走來的抒情詩人,在里爾克的生命和思想中吸取能量。所以閱讀中更多感受到的是他和詩人的親近和認同,和一種更近似于西方人文主義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而不是他后來進入的結構主義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式。然而比人文主義傳統(tǒng)走得更遠的是,他幾乎和詩人成為了一體,沒有主客體之分—也許更能說明,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中國詩人,一個執(zhí)著于質(zhì)詢生命基本問題、更愿意以抽象代替具體、以整體代替分析、以模糊代替精確的詩學論者(但不代表他沒有細讀的過程)。這也可以說明,為什么里爾克在那時候那么吸引他—如同里爾克對靈魂、神性的追尋、對愛與死的傾注、對自然和生命之幽深神秘的體察吸引了眾多中國詩人一樣。
他這樣談論里爾克的創(chuàng)作:“在里爾克看來,生命不是既定的、重復的現(xiàn)象,而是大可能、大變化、大形成,生命的無形的另一面是精神吸收了有形世界的精華之后的另一種存在。人的創(chuàng)作、大地的醞釀、星辰的回轉(zhuǎn),將凝成圓潤的成熟,宛如果實爆裂,提升為重溫的滋味、光彩、韻律。”這也可以理解為程抱一在吸收了里爾克生命之后的詩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