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潔,翟勝寶
(1.東北財經大學研究生院,遼寧 大連 116025;2.安徽財經大學,安徽 蚌埠 233000)
19世紀古典經濟學家李嘉圖在其代表作《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中提出了著名的李嘉圖等價假說 (Ricardian Equivalence)。他認為課稅跟發債一樣,不會改變國民的儲蓄率,只改變了公共儲蓄和私人儲蓄間的比例。原因在于,國債只是延遲的稅收,當前為彌補財政赤字發行的國債本息在將來必須通過征稅償還,并且稅收的現值與當前的財政赤字相等。因此,他反對發行公債,認為這樣會主張政府的浪費心理。1974年,Barro在論文《政府債券是凈財富嗎?》一文中重新闡述了該理論。文中利用無限生命周期模型和利他主義學說論證了公債、稅收的跨期替代關系,他認為一個理性的個人或家庭可以預期政府在債務和稅收上不同選擇的博弈規則及后果,認識到未來償還的公債本息總額的現值應等于因借債而產生的即期減稅額。由于公共儲蓄的減少被私人儲蓄的增加所抵消,因此,國民經濟的總儲蓄不因政府是舉債還是征稅而變化,個人消費也未發生變化。
由于李嘉圖等價假說的理性假設,生命無限周期假設等都過于嚴格,因此引出了定理本身的適用性問題及這一命題的啟發性意義。它引起了廣泛的質疑,尤其是新古典綜合派和新凱恩斯主義學派的批 評。Buchanan[1]、Feldstein[2]是眾多反對者中的代表。他們批評Barro[3]忽視了經濟增長等其它因素,經驗證據表明公共儲蓄只是被稅收和私人儲蓄部分抵消,并未完全抵消。Tobin[4]認為三個與現實不符的假設將導致李嘉圖等價失效:各代消費者利他、舉債無再分配效應和總額稅。Mankiw[5]在總結了關于李嘉圖等價的辯論后,從消費者的短視、借債約束和代際財富再分配三個角度分析了李嘉圖等價定理不成立的原因。
Barro兩度對批評做了回應。在1976年他認識到不確定性在改變個人行為發揮了一定的作用。盡管如此,他認為這并不能證實公債能提高總需求,隨后在1989年他做出了一系列針對其它批評的回應。
李嘉圖等價認為征稅和舉債等效,進而認為通過發行公債來刺激經濟的政策是無效的。因而可以從公債與稅收對經濟所產生效應的比較,或從財政政策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或驗證。為了應對金融危機,2008年11月中國啟動了四萬億的經濟刺激政策,用于基礎設施建設、災區重建、生態環境和科教文衛等方面。2009年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為335 353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比上年增長8.7%,成功完成年初設定的“保八”目標。另一方面中央及地方的經濟刺激政策使地方債務迅速增加,貨幣流動性過剩,通脹壓力增加。因此有必要對財政政策的有效性進行分析,這實際上是對李嘉圖等價假說的驗證。目前國內已有一些文獻檢驗李嘉圖等價在中國的適用性問題[6-7-8],主要采用OLS或VAR模型,并且大部分結論認為李嘉圖等價在我國并不成立。考慮到李嘉圖等價的存在性受很多因素的制約,因此有必要將這些因素納入模型。本文主要考慮了經濟周期和匯率制度兩個影響因素。故本文主要從以下兩個視角考慮李嘉圖等價是否成立。第一個視角是匯率制度的影響。在李嘉圖等價假設誕生的年代,國家還是一個封閉運行的體系,國際貿易和全球化遠不及現在。今天大部分國家都處于一個開放經濟下,一國的匯率和利率都受其他國家的影響,財政政策的實施及效果也必然受匯率影響。我國2005年7月后從固定匯率轉換為浮動匯率制,這為我們考察匯率制度對財政政策效應的影響提供了一個好的觀察機會。因此本文以2005年為界分別檢驗了不同匯率制度下財政政策的效應,進而驗證了李嘉圖等價是否存在,這也是本文的創新之處。第二個視角是經濟周期的影響。1998—2011年間中國經濟既有擴張期也有緊縮期,伴以相應的財政政策。那么經濟周期對財政政策是否有影響是一個感興趣的問題,即財政政策是否中性。
從改革開放開始,我國的匯率制度可分為以下幾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1981—1984年,在此期間實行公開牌價與內部結算價相結合的匯率制度。第二個時期是從1985—1993年之間,中國取消貿易外匯內部結算價,并實行單一匯率。在此期間人民幣匯率從2.81逐漸攀升至5.77。隨著市場化的逐步深入,從1994年開始進入第三個時期。人民幣官方匯率與市場匯率并軌,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的、單一的、有管理的浮動匯率,人民幣對美元匯率始終保持在8.27左右。第四個時期從2005年開始,隨著WTO過渡時期的逼近和對外貿易的攀升,人民幣升值壓力劇增。2005年8月中國不再單一盯住美元,轉而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參考一籃子貨幣進行調節、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從而形成了更富彈性的人民幣匯率機制。從此人民幣和美元正式脫鉤,之后人民幣對美元開始小幅升值。事實證明,以市場供求關系為基礎有利于人民幣在合理均衡水平上保持基本穩定。在2005年1月—2010年2月的5年內人民幣從8.27持續升值6.586。持續升值的同時,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反而大幅增長,顯示了目前的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總體上有利于中國的整體經濟。
按照匯率是否有彈性,即以2005年7月匯率改革為界限,可將中國的人民幣匯率制度分為兩個階段:2005年以前中國實行固定匯率制,2005年以后中國實行彈性匯率制。不同匯率制度必然會影響國內經濟政策的實施效果。按照宏觀經濟學理論,不同的匯率制度對于財政政策的實施效果是有效的。如圖1所示,在IS-LM模型中初始均衡點在A點。若當局實行積極財政政策時IS曲線右移至IS'。下面對兩種情況分別進行分析。
在浮動匯率制下傳導機制如圖1所示。IS曲線右移,但是貨幣需求不變,因此LM曲線不變。當局擴大總需求的努力被人民幣升值后凈出口的減少所抵消,最終均衡點在A點。可見在匯率完全彈性時,財政政策完全無效。而在固定匯率和資本可以流動時,由于總需求變動引發的貨幣需求變動將通過家庭買賣國內貨幣來進行內生調整,因此利率固定。當總需求增加時LM不得不右移至LM'以保持利率不變,最終均衡點為C點,因此在固定匯率制下財政政策的效應更大。

圖1 不同匯率制下財政政策的效應
綜合來看在彈性匯率制經濟體中財政政策完全無效。而在固定匯率制經濟體中財政政策非常有效。因此,本文以2005年7月為界,利用VAR分別檢驗兩種匯率制度下財政政策的實施效應,即匯率制度對李嘉圖等價假說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中在浮動匯率下財政支出是否會被完全擠出有賴于其它因素。首先依賴于調整時間的長短。在短時間內由于貨幣供給和匯率不會馬上調整,因此財政支出增加會產生效果,但在長期內會趨于無效。此外,國家經濟規模的大小也有影響。大國的財政政策會對世界利率產生影響,進而影響財政政策效果。目前中國龐大的產出和巨額的外匯儲備實際上已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世界利率,因此財政政策的效應不會被完全抵消。
因此,不同的匯率政策對李嘉圖等價有沒有影響便是本文的一個研究重點。2005年7月,中國開始從固定匯率制向浮動匯率制過渡,因此本文的樣本點以2005年7月為界,分為固定匯率和浮動匯率兩個時期并分別進行VAR模型分析。
本文采用1998年9月—2011年6月的月度時間序列數據。產出指標Y采用月度工業增加值,以彌補GDP沒有月度數據的缺陷。財政指標分別為財政收入REV,財政支出EXP和稅收TAX,單位均為億元,價格水平為CPI。以上數據均來自于各年的統計年鑒。除CPI外所有變量都經X11季度以后再求對數以提高平穩性。
對非平穩數據需要首先進行平穩性檢驗。利用ADF檢驗后結果如表1所示。除產出和價格水平為一階平穩序列外所有變量均為平穩序列。

表1 各變量單位根檢驗
匯率制度對財政政策的影響是本文的重點。按照李嘉圖等價假說,若國債和稅收的效果相同,那么他們對產出的影響也應該相同。此處分別檢驗二者對產出的影響并比較影響是否相同。由于中國的匯率制度以2005年7月的匯率改革為界限,因此自然進行分時期檢驗來區分效應。本文分別做三個VAR模型分別檢驗所有時期、第一期和第二期。VAR模型的優點在于通過把系統中每一個內生變量作為系統中所有內生變量的滯后值的函數來構造模型,從而避免了結構化模型的要求。在VAR模型中控制變量包括稅收TAX,價格水平CPI。
VAR模型為:

按照初始的滯后長度為2建立初始VAR模型,然后按照信息準則確定滯后階長度。最終模型1滯后3階,模型2、3均滯后4階。然后進行變量外生性檢驗。根據格蘭杰檢驗結果,三個模型中所有變量均作為內生變量進入模型。
重新建立模型并進行脈沖響應分析,以刻畫一個變量的沖擊對另一個變量產生的影響。
圖2是由財政支出一個標準化的沖擊引起的產出的脈沖響應函數圖。從圖2中可以看出在所有樣本期內,財政支出的沖擊對產出有比較長期的正面效應,除了第四期有較小的波動外,其他各期均穩定。可見財政支出對產出有長期穩定的拉動效應。在第一個樣本期內,即固定匯率制期間,財政支出對產出的拉動效應與第一期相比更加明顯。第二個樣本期即浮動匯率制期間脈沖響應的結果顯著不同。財政支出只在短期內拉動了產出增加,但是迅速衰減,在第4期以后效應轉為負,再經過輕微的波動后效應趨近于零。

圖2 不同樣本期內財政支出對產出的脈沖響應分析
可見,財政支出對產出的效應與匯率制度的改革有關。在固定匯率制期間,由于匯率無法自由浮動,在實行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后,對貨幣的需求增加,央行不得不增加貨幣供給,原因在于,由于資本的高度流動,家庭將把外國資產轉換為本國貨幣以滿足他們在新的均衡點上的貨幣需求。因此貨幣當局不得不通過購入外匯,拋售本幣來進行干預以維持匯率穩定。而隨著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最終財政政策的效應要大于不考慮匯率時的效應。在我國逐漸實行浮動匯率制期間,財政支出增加后利率上升,從而吸引國外投資進入使人民幣升值,從而減少了凈出口,最終抵消了財政支出增加帶來的產出增加。也就是說財政政策被凈出口的下降完全擠出。因此實證檢驗的結果與凱恩斯的宏觀經濟學理論基本一致,如圖3所示。

圖3 不同樣本期內稅收對產出的脈沖響應分析
圖3是由稅收一個標準化的沖擊引起的產出的脈沖響應函數圖。圖3(a)中,在不考慮匯率政策時,反應初期增加稅收對產出有一個正向沖擊但迅速衰減,在第5期后基本為零,并達到均衡狀態。固定匯率制下的結果與圖3(a)類似:經過短期正向影響后效應逐漸趨于零。而在浮動匯率制下正向沖擊的效應比較小,同時逐漸衰減最后接近零線。因此在浮動匯率下稅收沖擊對產出波動更小。原因可能在浮動匯率下,國內資金的變化受制于國外資金的流動,因此,外資的流動起到了“熨平”波動的作用。圖2中財政支出對產出的沖擊中也證實了這點,即浮動匯率制下波動更小。
一個奇怪的現象是與凱恩斯的傳統理論不同,稅收對產出有正向的效應。如圖4所示,從20世紀末中國開始實行分稅制以來,除了個別年份稅收增幅稍高于GDP增幅外,大部分年份稅收增幅一直遠高于GDP增幅,如2010年稅收增幅為20.8%,為后者的2倍。稅收的高增長既與財政支出的連年增加有關,也與征稅力度的加大和征管體系和技術的完善有關[9]。因此與傳統的減稅引起產出增加不同,中國稅收與產出同時增加的機理在于反向因果,即隨著產出的增加,政府在名義稅率不變的同時,通過各種方式提高了實際稅率,相應地提高了征稅額。因此模型中呈現了二者正向相關,與傳統理論相悖的情況。

圖4 1991—2009年GDP與稅收增幅
綜合來看,在不考慮匯率的前提下,財政支出的增加對產出的擴張效應存在。當考慮匯率因素時,由于國內貨幣需求的變化,會引起利率變動及外資流動,如果考慮到匯率因素,那么在固定匯率制下更加顯著。而在浮動匯率制下,由于利率提高時外資的流入抵消了貨幣需求的增加,因此對產出的刺激并不明顯。而稅收政策的變化對產出只施加了短期波動,長期內影響并不明顯,同時匯率的浮動減少了波動。
因此,目前以擴大財政支出為主要手段的財政政策能夠有效地刺激我國經濟增長,并且在固定匯率制下效應更加顯著。李嘉圖等價在目前我國的經濟中并不成立,但這一結論可能會隨著浮動匯率制的推進和深化而削弱。
通常利用產出缺口來劃分經濟周期。因此首先檢驗財政支出在經濟周期上是否存在不對稱性。利用HP濾波方法求出經濟波動進而確定經濟所處周期,然后在考慮經濟周期和其他影響因素的基礎上進行財政支出對產出的回歸,從而檢驗財政支出的效應是否依賴于經濟所處的周期。
由于時間序列數據往往是長期趨勢與短期波動的結合,因此通常將趨勢成分和波動成分區分出來。目前常用的方法是HP濾波方法,該方法將經濟周期看成是經濟指標對某一緩慢變動路徑的偏離,從而能夠更為準確地衡量經濟周期頻率和波動幅度。因此,此處用HP濾波將產出yt分解為趨勢成分和波動成分。首先利用HP濾波提取趨勢成分,即潛在產出。然后通過下式提取波動成分,即為產出缺口。


圖5 財政赤字與產出缺口的歷年趨勢圖(1998年9月—2011年6月)
在劃分出經濟所處的周期后進行財政支出對產出的回歸。引入產出缺口與財政支出的交互項,即可檢驗財政支出波動是否依賴于所處經濟周期。此外引入稅收和價格水平CPI等控制變量。考慮到財政支出對于產出往往有滯后效應,因此按照財政支出的不同階滯后項分別構建模型。考慮到y和CPI為一階平穩,采用一階差分形式。


表2 財政支出在不同經濟周期上的不對稱性
4個模型中,除了各滯后項不顯著外,其余變量均高度顯著且符號經濟意義合理,按照AIC準則和SC準則選擇模型2。方程中交互項表示了財政支出對產出是否依賴于所處周期。當系數顯著時若系數為正,則表明經濟擴張時財政政策的效力要大于經濟衰退時。模型2交互項的系數為0.012并在1%的水平上顯著,顯示了財政政策在經濟周期上存在不對稱性,即在經濟擴張時財政政策的效力要大于經濟緊縮時,這與宏觀經濟學的理論是一致的。
首先,本文研究了不同的經濟周期下財政政策對產出的影響效果。具體做法是首先利用產出波動確定所處的經濟周期,然后將其引入模型中的交叉項來檢驗財政支出對產出的影響是否有賴于所處的經濟周期。檢驗結果證實財政政策在經濟周期上存在不對稱性,且在經濟擴張時期的財政政策效應大于經濟緊縮時的效應。其次,利用VAR模型檢驗了不同匯率制度安排下財政支出和稅收對產出的各自影響及比較分析并得出以下結論:第一,財政支出和稅收對產出的效應比較。在不考慮匯率制度時,財政支出和稅收對產出的影響并不一致。財政支出對產出存在長期穩定的正面影響,而稅收只存在短期的正向沖擊。第二,不同匯率下的財政支出效應比較。在固定匯率下,財政支出對產出存在較強的長期正向影響,而在浮動匯率時,增加的總需求被完全擠出,因此效應非常有限。第三,不同匯率下稅收對產出的效應比較。稅收對產出的效應在各種匯率制度下對產出的影響都比較小。但期間仍存在差異,即浮動匯率下波動更小,可能得益于外資流動減少了波動。第四,稅收對產出的效應為正。出現這一奇怪結果的原因可能在于反向因果關系,即隨著產出的增加,政府在名義稅率不變的同時,通過各種方式提高了實際稅率,相應地提高了征稅額。
上面的結論給我們的啟示是:隨著浮動匯率制度的逐步深化,人民幣的匯率越來越市場化。政府在選擇宏觀政策工具時應該考慮匯率對政策效果的影響,考慮到浮動匯率制度強化了李嘉圖等價假說,即減弱了財政政策的效果。因此應該謹慎使用財政政策,而貨幣政策由于其靈活性應該優先成為優先選擇的政策工具,同時,政策工具的選擇應該與所處的經濟周期相適應。
[1]Buchanan,J.Perceived Wealth in Bonds and Social Security:A Comment[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76,(2):337-342.
[2]Feldstein,M.Perceived Wealth in Bonds and Social Security:A Comment[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76,(2):331-336.
[3]Barro, R.J.Are Government Bonds Net Wealth[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74,82(6).
[4]Tobin,J.Asset Accumulation and Economic Activity:Reflections on Contemporary Macroeconomic Theory[R].Oxford,1980.
[5]Mankiw,G.Government Debt[R].NBER Working Papers,1980.
[6]類承曜.李嘉圖等價定理的理論回顧和實證研究[J]. 中央財經大學學報,2003,(2).
[7]王立勇.我國財政政策效應的理論研究與實證檢驗[D].長春: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
[8]方雯.我國財政政策傳導機制與動態有效性的計量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
[9]席斯.“休眠稅”醒了[N].經濟觀察報,2011-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