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6月3日那晚,我為兩件事糾結。
秦老師病重,突然希望我去一敘,他是我小學的老師。然而,翌日我又要去韓國,航班的時間很早,躊躇一下還是去見他。遠遠看他坐著,背部填著枕頭,我故作輕松地叫他一聲,“最近怎么樣?”他卻把頭一甩,正能量地回答:“等燒!”
等燒!當年他斥罵最頑劣的同學時,常用的一句話,簡短有力,意思是平庸無能,等著火葬而已,現在怎么糟蹋自己了呢?
他看看我,眼神異常空洞地說,我快死了,沒有一點精神寄托,心里空得慌。
我只能無言。想當年,秦老師一肚皮英雄故事,從黃繼光一直到歐陽海,每次都把我們的心填得結結實實,現在反倒自己空落落。這是怎么了?
要類比的話,那空洞的眼神和第二天我所遇到的韓國司機鄭憲郁恰成鮮明對照——翻譯金蘭向我介紹鄭憲郁時,我還愣了一下:臉色黑紅,始終微笑著,穿件綠襯衣,左肩膀的線腳有點豁開,但通體陽光,眼神飽滿謙遜且漢語非常流利。車身有“漢語”兩字。金蘭說,這是特種標志,精通漢語的司機在首爾不多。
但是他的漢語怎么會如此好的呢?“因為我在臺北讀的大學!”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然后又在臺灣工作很長時間。”
我們熟了,但是讓我看不懂的是,韓國人似乎很寡情。照我們這里的做派,類似“貼身行”的司機,賓主就餐,總得安排他們另桌,即便不共餐,也會給他們50元到100元的補貼,意思讓他們自行解決。
然而韓國似乎沒有這種規矩,每每送我們到用餐地點,他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等我們吃完,他總是及時地出現。微笑著。
接待我們的規格較高,因為是“國賓”,每人每餐標準高達300元(人民幣),這在首爾可以吃得相當好了,翻譯金蘭總是熱情地填鴨似地填我,如果叫上鄭憲郁多好。于是那天一看誤了餐時,我就說:鄭師傅,待會我請你吃晚飯吧!
空氣剎那間凝固。鄭憲郁始終微笑的臉不笑了,金蘭的臉反倒尷尬地笑了,但沒人吭聲。
趁鄭師傅停車的當會兒,一直非常客氣的金蘭突然極其嚴肅地對我說:胡先生,以后再也不可請他吃飯!您這樣做,在韓國,是非常犯忌的!您是文化部請的客人,是“國賓”,在韓國,一個司機是絕對不可以和您同桌吃飯的!
我聽了大吃一驚,韓國不是共和國嗎?!金蘭嚴肅地搖搖頭,該民主的地方,比如相當于你們“中南海”的“青瓦臺”,只要預約,誰都能進去參觀。但該有等級的地方,這里等級森嚴。這一點,鄭憲郁不夠專業,夠專業的,應當場謝絕邀請!
大概覺察到了什么,進餐時鄭憲郁有點拘謹,席間氣氛沉悶。但離席后,他馬上又笑呵呵了。整個考察期間,他一直笑呵呵,從最北的首爾,一直到最南的麗水,遇到再多的瑣事或繁難,他都燦爛迎接,那種笑,發自內心的、悟徹世間萬象的笑,我覺得不可思議,名校畢業而淪為車夫,卻甘之若飴,是不是“裝”呢?在韓最后一天,我突然發問:您當年在“臺大”什么專業?他隨口回答:政治系。“您不覺得現在的工作使您委屈嗎?”我問。他側過臉來,淡定地笑笑:“是啊,同學們都很成功。但社會總有失敗者吧,我努力過,但失敗了,難道就自我了斷?失敗者也可以有個好心情嘛。秦始皇那么成功,但求長生失敗了,他的心情還不如我!呵呵。”見我異樣地瞠視他,便補充說,我信教。世間一切都是無常,富貴變成困逆固然是無常,禍厄轉為幸福也是無常。癌癥和空難并不只找貧賤者而放過富貴者。比如我在底層生活,這是我的機遇、努力和能力三者勾兌后的結果,我就安然接受,世間比我苦難的還不知有多少呢!
我和金蘭無語地對視了一下,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了秦老師空洞的眼神。
他一生將宗教信仰怒斥為“精神鴉片”,麻痹人民群眾的“精神鴉片”!其實,只要能化解人生的痛苦,常人事實上還是需要一點“鴉片”的。
尤其當你“空落落”地“等燒”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