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北京,一場大雨帶來宏大的悲劇。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憤怒言論所指向的城市排水能力的欠缺,僅僅是這場悲劇中極微小的一部分。事實上,問題比我們所涉及的更為深刻,這是一次全面的、系統性的城市問題的集中反映。
在目前公布的77名死難者中,直接死于城市排水能力的,其實只有一名。大量的死者死于房山區山洪傾瀉中的摧枯拉朽,以及京港澳高速上靜靜沉沒的大批車輛。這正是第一個城市系統性的錯誤:國土系統與城市規劃的銜接。
房山區從來就是暴雨和山洪多發區。所有山前泄洪區和洪積扇上的城市建設,首先應該由土地利用規劃確認為可以避開洪水途徑和淹沒區,才能被納入城市建設用地。山洪的匯聚路線和淹沒區域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但是,當山洪呼嘯著毀滅村莊,淹沒車輛的時候,我們似乎忘了,這里本來不該有任何房子,不該有高速公路!在我的個人經歷中,很多次規劃區域明顯處于洪水淹沒區上,但是當我們詢問當局“這里是否可以建設”的時候,往往只得到兩句極其精煉有力的回答:國土批了,沒問題。從這兩句話一出口,實際上未來很多人的悲劇就已經注定。
第二個系統性的錯誤來自以為排水不暢僅僅是排水系統的問題。是的,北京市很多地區排水系統的設計標準很低,這是錯誤的。但是,不考慮工程復雜性,就算我們把所有地區的排水系統提高幾個數量級,我們就不會被淹了嗎?并非如此。我們忘記了,無論排水管有多寬,雨水匯集以后還是要排泄到天然水體或者地下去的。當所有人都在拿德國人一百年前在青島修建的排水系統來對比北京的時候,我們忘了,青島是海濱城市,礁巖海岸眾多,地形起伏很大,城市匯水相對來說具有極大的勢能,只要渠化雨水,就極易排泄。北京在幾百年的城市建設中,幾乎把自己的天然水體和自然地面這兩樣最重要的資源揮霍殆盡,積水潭、東便門都曾是重要的通衢港口,現在已經不見半點波光。龍須溝、蓮花池、永定河都曾經是北京市最重要的幾條向外泄洪通道,現在龍須溝、蓮花池被封死或淤塞(經老舍的著名話劇渲染,填埋龍須溝成為北京市政府的一項政績),永定河已經數十年不見水,河道里建起了高爾夫球道。至于可以讓雨水下滲的自然地表(下滲能夠減少40%—50%的地表徑流,如果處理得當),在五環里的北京,早已被開發殆盡。我們剝奪了天然水體和自然地表,只指望靠城市內部排水系統就解決內澇問題,就好像我們給一個便秘的人猛喂瀉藥,卻忘了他除了瀉藥,還需要一個廁所!
第三個系統性的錯誤來自對于城市排水系統建設權限的誤解。很多人聽說“共同管溝”后都質問建設部門,為什么不把我們的下水道修成國外的樣子,所有的電、電信、燃氣管線都放在里面,這樣既有寬闊的排水空間,也省去了馬路上動不動拉拉鏈的尷尬工程?建設部門是無法這樣對公眾說的:把各自獨立的電力系統、電信系統、燃氣系統拉到一起,讓它們不能自行制定和遵守技術標準,不能自行組織工程,其障礙絕不是技術問題,而是部門利益問題和管轄權限問題!
如果超出城市規劃的技術領域,我們還會發現更多更廣泛的系統性問題。高速公路為什么不能在暴雨中停止收費?它們是企業,城市規劃部門對此沒有管轄權,緊急預案也沒有覆蓋它們。出租車為什么會趁火打劫或者干脆躲雨不出?那是因為出租車團隊根本沒有納入城市應急系統,而司機們已經被壟斷經營的行業和沉重的份子錢、高企的油價壓榨在破產邊緣。一個更加系統性的問題:當全球變暖已經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極端天氣日益頻繁,格陵蘭的冰蓋一夜蒸發,我們靠燒燃料用原料的發展模式卻絲毫不見轉向……
希望補救措施出臺以前,至少制定者應該讀一讀維納的《系統論》。解決一個系統性問題的前提,就是系統地理解這個問題。(作者為規劃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