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6月25日的上海有位老人去世了。102歲。期頤之壽,世稱“人瑞”,尋常人家是要當作喜事來辦的。只是,當社會各界向這位長壽老人告別時,在場的人們卻無不熱淚滾滾……
有沒有一個人,八十年如一日地呵護、研究著中國兒童?
有沒有一種學說, 超前四十年指導中國兒童茁壯成長?
無論學術還是人品,這位老人都堪稱時代巔峰。
他,就是中國兒童保健事業奠基者——郭迪。
最幸福的醫生
年輕人熟悉郭迪的不多。但“年輕人”的家長卻無不熟悉一張“性命交關”的表格:“兒童生長發育保健卡”。
1個月:尋找聲音。2個月:應答性發聲。3個月:俯臥抬頭。5個月:抓懸掛物。6個月:獨坐30秒。7個月:撿起方木。11個月:用杯喝水。1歲:獨自站立。1歲半:控制便便。2歲:說出姓名。2歲半:用筷子吃飯……
無數為人父母者對這張表格不陌生。它之所以被稱作“兒童生長發育保健卡”,是因為參照以上這張表格,父母就可以明白孩子所有的啼哭、表情和動作意味著什么。它不過一張A4紙那么大,卻破譯了嬰幼世界的牙牙之謎。通常,它只流轉在懷抱嬰幼兒的父母手中,不想,在2008年震驚全國的“毒奶粉”事件中,它異彩奪目,扭轉乾坤:為監測三聚氰胺奶粉中毒致病的嬰幼兒的生長發育是否異常,必須有一張操作簡捷、數據準確,標準權威的“一卡通”,但急切之間,到哪里尋找、又哪里來得及制作這樣的“神通卡”呢?
幸虧,有人提及:上海。郭氏卡!
衛生部聞訊立即向上海方面緊急調集了數百萬張的“兒童生長發育保健卡”,火速分發到相關地區的婦幼保健院,為無數焦慮中的家長釋疑解惑,為“疑似致病”兒童及時做出了科學的篩查和客觀評估。
這張卡的發明人就是郭迪。事后,當無數來電來信稱頌其“功德無量,領先世界40年”時,他只淡淡一笑。
事實上,40年前,兒科醫療模式還停留在生物學研究階段,多數兒科工作者對兒童的心理和行為異常視而不見時,郭迪教授已率先將研究從生理拓展到心理、行為學和社會環境等層面;當那時的人們只關心孩子“吃飽穿暖長得壯”的時候,郭迪教授不但已帶領同事和學生在研究孩子說得好不好、學得好不好,以及脾氣性格好不好,而且還在全國第一個啟動兒童生長發育的評測,其中包括智能發育的測試。這是一次天才的、注定將載入史冊的學術跨越,但由于想法太超前,當時非但沒人能夠理解,而且還有“宣揚唯心主義”的危險,但這個個子不高而又沉默寡言的倔老頭,硬是把風險扛了下來。沒有實驗對象,就把自己的子輩、孫輩當做“小白鼠”,他親自制作了一盤錄音帶,上面記錄了孫女牙牙學語時每個階段的語言,以研究幼兒智力發育規律。他還從自己的孩子們身上抽血試驗,研究他們的生長規律。為更多了解中國孩子,他奔波在上海的工廠、學校里,他沿著海岸線南下,直到海南島的漁村,孩子的生長、營養、心理,每一個細節都是他研究的方向,終于率先在國內完成了《兒童生長發育保健卡》和《兒童智力量表》的研制。郭迪第一個倡導這樣一種理念——隨著兒童身體的生長,其運動、認知、語言、社交等心理、行為能力的發展,也是衡量兒童健康與否的關鍵因素。
還是激情洶涌的上世紀80年代,在影響兒童智力發育的數據中,血鉛水平的異常引起了郭迪的注意,當時中國的經濟剛起步,郭迪以醫學家的敏銳眼光,預見到新興工業的鉛污染對兒童健康的危害。
當時的社會也普遍沒有“防鉛”意識,幼兒園、小學都直接建在廠礦,鉛濃度高的孩子,普遍體弱多病,注意力不集中,脾氣暴躁沖動,學習成績差,免疫力下降,甚至有生命危險。于是他指導他的學生——沈曉明博士從上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做普通人群研究,不但直接推動眾多的企業搬遷幼兒園,而且以其開展的有關鉛中毒系列研究結果影響決策層,最終在2000年終止了有鉛汽油在大陸的使用。這是美國人歷經了20年才完成的目標啊。
弟子們帶著喜訊向郭老祝賀時,他淡淡一笑說:“做兒科醫生是最幸福的。因為只要看到一個個孩子擺脫病痛,蹦蹦跳跳地站在你面前時,你就會有一種莫大的愉悅。兒科醫生大多長壽,這得感謝孩子們,我們像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被他們所感染。”
最大愛的醫生
學生們都稱郭老為“偉人”。這樣的認可,不僅因為他非凡的學術成就,更因為他非凡的人格魅力。
不少人奇怪,作為中國兒童保健學奠基人和兒童行為發育研究領域的創始人,他怎么就不是“院士”呢?
這就要從歷史、從郭老的人品講起。“院士”一般從“國家一級教授”中產生。郭老的兒子郭時弼回憶說,那還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他們家還住在“淮海路‘大方綢布店樓上”的時候,有一天,“二院”(當時的上海第二醫學院簡稱)來電請郭老去一趟。郭老去了很快回來,郭時弼覺得奇怪,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卻淡淡地說,上面評國家一級教授,兩個名額,連我在內倒有三個人符合條件,我就毫不猶豫地讓掉了……兒子一聽急了:“爸,這,怎么可以……您畢竟是從美國回來的!”郭迪聽了一笑置之:他們也很優秀啊。這就是郭迪。
兒子郭時弼沒有說錯,郭迪屬于中國兒童保健學界的首批“海歸”。
1935年,就讀于圣約翰大學醫學院的郭迪,在母親的資助下,踏上了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繼續深造的道路。在導師的影響下,郭迪萌發了投身兒童保健事業的理想。然而70多年前,“兒童保健”在中國還是個無人知曉的概念。大部分醫院也根本不設兒科。經濟狀況和衛生水平的落后,使許多孩子被疾病和瘟疫奪去了幼小生命。一種信念在郭迪的腦海中電光火石:讓孩子不生病,預防疾病才是他們健康的根本。然而,這個近乎完美的理想,在那個災難重重的時代,簡直就像天方夜譚。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剛在美國取得兒科碩士學位的郭迪立即回國,成了兒童保健學界的首批“海歸”。
回國后,郭迪開設了自己的私人診所,并立即參加了上海市紅十字會救護醫院的傷員救護工作和難童收容所的兒童救治工作。1950年,新中國的醫學事業向他發出了召喚,郭迪毅然關掉了診所,并帶著診所里的醫療器具和設備,加入了剛剛組建不久的上海第二醫學院。在這里,郭迪接到的第一項艱巨的任務就是籌建兒科系。“從無到有”并非易事。他與同事四處奔波,從選院址到找實習基地……終于在1955年正式組建成立了兒科系。
80年的臨床和研究,郭老的一生救治了多少孩子,是無法計數的,在記者和學生們的記錄本上,他最強調的幾段話,堪為目前醫患矛盾的最佳眉批:
“醫學不是試驗,病人不是小白鼠,不能只見病不見人,醫學是人文的醫學,應具有人的溫度。”
“對醫生來說,病人不過是他所救治的無數生命之一,而對病人來說,卻是生命的全部。”
“醫生對病人的同情心不是用眼淚而是用心血。好的醫生,不僅是技術意義上的,更是人格意義上的。”
他的學生張勁松回憶說,郭老最反對開貴重藥品,對那些動輒使用進口藥的行為尤其深惡痛絕,他常說,有效才是好藥,甚至能夠不開藥就盡量不開藥,“是藥三分毒”,要多給家長保健建議和護理指導。
學生們永遠不會忘記,平時不茍言笑的郭先生,只要一見孩子就慈祥地微笑。給孩子們看病時,總是想方設法先化解他們的緊張情緒;尤其令人難忘的是,聽診前,他總是用手焐熱聽診器,再給孩子們聽診;凡需解衣診斷的,診斷完畢,他一定會和藹地幫病人把衣服穿好,扣子扣好。查房時遇到孩子們尿布濕了,他會親自為他們換尿布;碰上正午時分,這位和藹的醫生總是先給孩子喂飯,隨后再查房,最后才輪到自己吃飯。
從學生時代立志投身于兒科,到中國兒童保健事業奠基者、集大成者,郭迪教授帶出了一批又一批像沈曉明、金星明、靜進、張勁松一樣杰出的學生,他帶領弟子創造了兒科學界的許多個“率先”:率先在兒科系統設兒童保健教研室;率先在綜合醫院成立兒童保健科;率先組織兒科界進行心理測驗研究;率先組織新生兒遺傳代謝病篩查;率先進行小兒鋅營養的研究等等。如今的新華醫院兒童保健科已成為全國兒科學界的領跑者。他的生命之火,在精神矍鑠的期頤之年依然流光溢彩。
他是一塊界碑。更是一棵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