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注視的中國

姚瑤

1968年5月，巴黎的大學生占領校園，校門口筑起了街壘，“五月風暴”開始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消息也傳到了歐洲，學生們對發生在中國這個遙遠國度的革命，抱有一廂情愿的好感，并以想當然的方式做出了回應——廊柱上貼上了馬克思和毛澤東的大幅畫像，他們象征性地從高處俯視著巴黎。在那些混亂的日子里，27歲的攝影師布魯諾·巴貝一天接一天地在巴黎街頭拍攝學生與警察的沖突，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親眼看到中國和“文化大革命”。

5年后，巴黎街頭的革命激情已經消退，但中國的革命仍在進行，布魯諾·巴貝作為攝影師，加入了法國總統蓬皮杜的訪華代表團。盡管中國和法國在1964年已經建交，但這是法國總統第一次訪問中國，行程舉世矚目。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王洪文和周恩來前來迎接，扎著辮子、舉著彩色花環的少女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但在隨后的日子里，布魯諾·巴貝看到的是一個表面沉悶壓抑而暗潮涌動的國家，以及另一場激情耗盡的革命。

1973年的中國正經歷巨變后的痛苦調整。林彪父子已隨燒焦的飛機殘片一并墜落蒙古草原，政治新星王洪文冉冉升起；另一方面，中國與西方的關系正經歷歷史性的解凍。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了中國，在鐵幕兩側都引起極大震動。人們同時從新聞照片上看到了一個日見衰老和疾病纏身的毛澤東。但他的存在如此巨大而普遍，以至于無論在哪個場合，都無法避開。他出現在廣場和大街上，出現在禮堂和會場里，出現在車間、教室和辦公室內，他出現在王洪文的胸前，出現在一切公共場所，也出現在普通人的家中，最后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了布魯諾·巴貝的底片上。

布魯諾·巴貝著迷地記錄著這個領袖俯視下的中國。2012年10月，上海比極畫廊為他所作的展覽中，毛澤東的形象在他1973年的作品中占據了一個極端醒目的位置。

對布魯諾·巴貝來說，中國既陌生又熟悉。他所在的瑪格南圖片社里，藏有大量關于中國的照片。1938年，瑪格南的創始人羅伯特·卡帕曾在中國采訪抗日戰爭，并作為紀錄片導演伊文思的助手拍攝了一部紀錄片。1948-1949年，瑪格南的另一個創始人布列松在北京、南京和上海記錄了國民黨的潰敗和共產黨的勝利，其中許多照片已經成為新聞史上的經典之作。1958年，布列松再次來到中國，報道“大躍進”運動——他是唯一得到機會的攝影師。另一個與中國關系密切的瑪格南攝影師是馬克·呂布。他于1957年跟隨胡志明第一次來到中國，后來又多次來訪。

布魯諾·巴貝這些卓越的同事代表了歐洲新聞攝影的歷史傳統。他們大多使用黑白底片，強調決定性瞬間。在布魯諾·巴貝的行李中，除了黑白底片，還有一大包Kodachrome彩色反轉片。他用這些彩色反轉片拍攝了中共的高級領導人：胸口掛著銀色像章的王洪文當選為中共中央副主席才一個月時間，接待蓬皮杜是他第一次作為毛澤東的接班人在世界媒體前亮相——他的表情有點缺乏經驗和信心，而周恩來臉上的老年斑在Kodachrome底片溫暖飽滿的色調下顯得觸目驚心，江青陪同蓬皮杜總統觀看革命樣板戲《紅色娘子軍》時，穿著優雅的米色連身裙，雙手的皮膚如同少女一樣細膩。

這些照片還記錄了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國。除了在首都機場歡迎代表團的少女仍然充滿了憧憬的神色，大多數普通中國人都有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他們生活在一個宣傳畫的世界里。巨大工農兵形象和領袖毛澤東從高處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1980年，布魯諾·巴貝再次來到中國，他發現，“文革”中無處不在的政治宣傳畫已經被電影海報和廣告畫所取代。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始了，即使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都可以看出這一點。巴貝和作為電影導演的妻子，在四川、廣西和上海等地游歷。一個月的充裕時間，讓他們能夠更深入地觀察中國人的生活。他們看到傳統的生活方式悄然回歸：四川的茶客重新提起了鳥籠，上海的茶客坐滿了湖心亭，王開照相館的櫥窗里，婚紗取代了呆板的標準像。有一段時間，布魯諾·巴貝整日在豫園和城隍廟閑逛，那些小胡同和園林里的中國人讓他著迷：那里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和溫暖的人性氣息。沒有了那些巨大的雕塑、無處不在的畫像，沒有那些因為巨大而空洞的宣傳畫中的人物，沒有了這一切的注視，他看到中國人如何擺脫創傷，開始重建自己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