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在波斯灣的澄澈如水晶的夜色中,依稀仿佛嗅到宋朝的香氣,簡直是一場時空錯綜交叉的穿越。
前不久,有機會與閨友在迪拜閑逛一日,夜幕降臨后漫踱金街,偶然闖入一家名叫“Rose Valley(玫瑰谷)”的門臉不大的香店。還沒立穩腳,年輕店主——本人見識淺陋,分不清他是中東人還是印度人——就開始不住地感嘆:哇,你們中國人現在真能買沉香呀,好沉香都讓中國人買走了!幾年前還從沒聽說過中國買家,最近忽然就冒了出來,整大塊整大塊地買,根本不管價錢多貴!聽得我倆直眨巴眼,不知該回答個啥。然后這位店主就鼓動我購買小店貨柜里的天然沉香片,說給我個便宜價,27美元一盎司!無奈我一點提不起興趣,小伙子便又殷勤遞上幾個小玻璃瓶,展示據說是他親自調配出的合香制品,并向我力薦其中名為“阿拉伯酋長”的一款。
店主介紹說,這“阿拉伯酋長”香的用場是焚爇于香爐之中。但見小瓶里一根根烏黑色、不規則的小棍潮潤發黏,顯然曾經泡在復合成分的濃稠香液里,經過飽浸,裹上了一層濕膩的芳泥外衣。我頓時心中一動,想到宋人香譜中那些經過多個環節仔細炮制的名香。
直接焚爇沉香等天然樹脂香料的碎片,是到明代才興起的風氣。早從南北朝時代起,一直到宋元,流行的始終是經過復雜技術精心配制、香調層次疊合的“合香”制品,當今香水所強調的前調、主調、尾調之類,對于中國古人曾是再熟悉不過的體驗。就如備受蘇軾、黃庭堅等宋代名士喜愛的“韓魏公濃梅香”或說“返魂梅”,其配方清楚記錄在流傳至今的香譜里,乃是以沉香為主,輔以麝香、丁香、小麥麩皮等,大致工藝則是把這些配料的細末浸在清茶汁內,加入化妝鉛粉,再用蜜拌,調成略呈潤潮狀態的香餅或香丸。因此,“返魂梅”的成品并非如今日所見的線香,倒是更接近中醫藥丸,其潮潤的形態則可以說約略近似我在迪拜巧逢的“阿拉伯酋長”香。
將店主吹噓為“阿拉伯酋長的夫人們都會愛用的”的這一香品近鼻細嗅,小玻璃瓶中的香條散發著難以言明的、怡人心神的芳息,回環豐盈,卻又柔和安靜,由不得讓人要帶上一瓶回家。事后一看包裝盒上的配料表,簡直有點心跳加速的感覺:“酋長香”的配料為沉香粉、檀香粉、麝香及琥珀,竟與宋代最為流行的名香“四和香”只差一味配料——四和香無琥珀,而是配加龍腦。須知,傳統文獻中頗多線索顯示,宋代在制香工藝上深受伊斯蘭世界相關技術與文化的影響,正是這兩大文明區之間的互動促成了當時中國合香制品的極度繁榮。在迪拜買到的“酋長香”居然與宋代的“四和香”配料相近,竟是何等鮮活的證據,從今天的角度照亮了歷史的華美一章。
自此,縈繞我心頭不能暫去的一個念頭就是——能否對今日伊斯蘭諸國的傳統制香技術展開研究,利用其經驗讓宋代的多種高檔香品再現于世?
在當今東亞能看到的所謂“香道”中物,若非天然沉香片、檀香片,便是線香、盤香、香粉。但是,古代香譜中記錄的唐宋時代香品卻在形態上更為豐富,不僅有干燥的香餅、香粉,也有潮潤狀態的香丸、香條,甚至有摻蜂蠟形成的蠟質“軟香”。更重要的是,香譜以及散落在筆記、醫典中的傳統香方不下百種,記錄詳細,但至今基本都已失傳。另一方面,從我在迪拜的意外收獲來看,宋時明顯影響中國的西亞古老制香傳統在當代伊斯蘭世界卻依然保持著活力,始終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那么,重新參考西亞乃至印度等地的香業經驗,利用這一現存的系統去激活文獻中的唐宋香方,令千年前的香韻“返魂”轉世,應該是值得一試的努力吧。
溫習蘇軾、黃庭堅曾經喜愛的芬叆,置身于宋詞的氣息氛圍中,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具誘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