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孔府古衣

孟暉

據信，這個周末，全中國的傳統服飾愛好者要么在山東博物館《斯文在茲——孔府舊藏服飾》展的展廳徘徊，要么就是正在奔赴濟南的路上。對他們來說，此際，地球的中心點異常明確無誤。

在曲阜孔府，有一批明清時期衍圣公及夫人的華貴服飾歷經劫世，保存至今，其中的重要禮服被轉藏于山東博物館。用自己的雙眼與這些珍貴到神奇的古衣親近一回，大概，每一個傳統服飾迷都在用人生等待這樣的一天。須知，那赤羅朝服與下裳，那至今帶有某任衍圣公行大禮時的汗漬的白羅“中單”（襯衣），以及所有那些工巧到殆非人間物的妝花袍與裙，當它們躋身于明朝的繁華盛世的時候，美國還不存在，法國大革命還沒有發生（都要再過一個多世紀），英國人還沒有喝上茶和咖啡，全歐洲只有用指頭數得清的寥寥幾件瓷器——當時唯中國能夠生產的瓷器。

因此，當山東博物館在今年夏天終于舉辦《孔府舊藏服飾》展，將衍圣公府的明清華服公開展出一個月，實在是每個人都該以感動的心情前去好好將自己陶冶一下的。我們從小聽到的流行說法把明代貶斥為僵化、落后、貧窮、死板。但如孔府服飾這樣的文物卻以爆炸般的絢麗正告，那個時代富庶、文明、先進、發達、優雅，擁有變化多端、互相矛盾的多個側面，生氣勃勃到近乎無法無天，是那一段人類歷史的驕傲，也是整部人類歷史的驕傲。

這批服飾見證了明代中后期的富庶發達，也見證了明清易代，甚至有遲至晚清的闊腳女褲。對我來說最驚異的體驗是，傳統上最正式的禮服居然多以半透明的輕羅為料，正如展覽的協助者之一擷芳主人之笑言：“這樣穿戴起來的男人好悶騷啊！”早在漢代，男女貴族們就習慣外罩一襲半透明的輕羅或薄紗長袍，內襯不同色的、料子更為密實的麗服，形成雙層紋彩互相逗映的變幻效果！這一風尚居然持續兩千年，一直沿襲到清代的夏季官服，此乃絲國所能坐擁的奢侈與浪漫、性感與誘惑吧。

其次的感慨則是，面對明代服飾實物，足以具體地感受到中國衣冠的“混血”性質。明時男女普遍穿著的“連衣裙”式長袍如貼里袍、曳撒袍等就直接承襲元代衣式。從宮廷繪畫中可以看到，明朝皇帝在各種場合往往會穿這類交領、腰部打褶的長袍，其形象與元畫中人頗有接近之處。明朝官員的官服“盤領袍”則誕生于遙遠的北朝時代，當初是方便騎馬的戰服。最有趣的是，這種裁有圓形領口的男子袍服居然被明代女性挪為己用，前綴補子的盤領袍變為貴婦禮服之一種，展覽上的“赭紅鳳補女袍”、“綠羅織金鳳女袍”都是例證。當年，它們曾為某位衍圣公夫人穿著，不過，我們還該認識到，暴發戶西門慶的妻妾也一樣會炫耀相似的華麗。此位靠經營藥材、開當鋪起家的時代精英走關系混得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后，便叫裁縫為正室吳月娘裁作了“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側室們則各得一件“妝花通袖袍”。

這個展覽也是傳統服飾迷的節日，從開展第一天，就有從各地趕來的漢服愛好者穿著明式、宋式甚至南北朝式的衣裙，在展廳里流連。明代前中期流行式樣的衣裙穿在年輕女孩身上，居然窈窕美好，惹得同來的峙女史當即上前打聽店家，決意為自家千金定制一套。說實話，我也心癢了：購置這樣一套復古華裝，高興時一穿，約上閨密，專挑最時髦最現代的場所去玩逛，想來會很過癮？不知有無高手復制明代盤領式女袍，這樣的衣式一旦與現代女性的形象相結合，效果定然有趣。

《孔府舊藏服飾》展至少改變了我的觀點。一向，我以為把傳統衣式直接復制到今天是不現實的行為。但展覽上那些含蓄里暗含風情的樣式，那種種精致的細節，卻讓我變得相信，按照這些古樣制作出玲瓏華衣，能顯襯中國女性的苗條身形，一如往昔時那樣。既然明代女性敢把男服化為己用，敢將服裝樣式加以徹底的變革，自命個性、獨立的現代人不該更大膽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