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磊
皮村是北京郊區一個外來人口聚居的村落。當2012年的春節即將來臨時,皮村的外來打工者們辦了一場自己的春節晚會,因為崔永元跑去主持捧場,而引起很多人關注。
當年輕的打工妹在簡陋的舞臺上,放聲歌唱“這里不是我的家鄉,這里夏天沒有閃爍的熒光,這里秋天沒有金黃的稻香”時,歡笑和淚水同時涌上了臺下那些打工者的臉龐。
就像羅大佑在1980年代高唱“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一樣,今天,突飛猛進的城市化吞噬著鄉土中國的一切風貌,大陸社會也開始萌生都市文明籠罩下的鄉愁。在春節的當口,這種鄉愁來得尤為劇烈。
懷念故鄉的,不僅有這些常年徘徊于都市和鄉村之間的底層勞動者,還有那些通過接受高等教育早已脫離鄉村生活的人們。春節前后,友人聚餐,自己出生的村莊里的種種奇聞異事總是最容易成為餐桌上的主題,也有很多人開始用文字或影像記錄自己的鄉村變遷史,記錄那些失去與堅守。
不過,當他們回到故鄉時,通常都已經不再適應“老家”的生活,無論是身體的還是精神的。今天,中國的都市和鄉村從外在風貌、內在組織結構到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取向都已形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僅僅是一種地域經濟的限定,更是兩種不同生存境遇中生發的文化意義的斷裂。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當傳統中國在西方文明沖擊下支離破碎時,在中國社會的知識群體中間,曾經爆發過一場類似的“懷鄉病”,如梁漱溟所說:“原來中國社會是以鄉村為基礎和主體的;所有文化,多半是從鄉村而來,又為鄉村而設—法制、禮俗、工商業等莫不如是,最近幾十年,鄉村開始被破壞,這破壞主要是受西方影響,以農業為主和以鄉村為主的文化遇到以工業為主,以都市為主的西洋文化的挑戰?!?/p>
對于農業文明鍛造出來的中華民族來說,鄉土中國,一直是這個民族整體上的故鄉。所以,那場懷鄉病的爆發相當激烈,無數文化精英卷入其間,或哀嘆,或論爭,或者如梁漱溟、晏陽初那般干脆投身鄉間,希望憑借一己之力,重建故鄉。
那場智識階層的“懷鄉病”給中國留下了豐富的精神財富,諸如“家鄉是個賊,他能偷去你的心”這般動人的現代詩歌;一整套完備的鄉村建設理論;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碰撞下產生的事關人類文明走向的哲學憂思等等。
但文明演進的大勢“浩浩湯湯”,文人的哀嘆并沒有阻擋住自毛澤東開始的中國疾進現代化的進程。在毛澤東時代,國防和重工業建設統轄一切,為了鍛造一個捍衛獨立大國尊嚴的基礎,人們無暇去思考鄉村的困頓,那里只是糧食的供應地;80年代以來,都市擴張、鄉村解體,在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裹挾下,中國人幾乎已經不知故鄉為何物,只是偶爾會有一兩個歸鄉的文化人哀嘆:“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p>
到今天,中國現代化工程終于在物質上取得了傲然于世的成就,我們成了“世界工廠”,有了完備的工業體系,城市數量超過了任何一個國家,樓宇的高度和密度舉世無雙。與此同時,梁漱溟們當年預言的景象,也終于無可避免地成為了現實:鄉村消逝了,一并遠去的還有傳統中國和她的文化。
如果說,梁漱溟們的“懷鄉病”是原初面對西方文明沖擊,智識階層基于焦慮而生發的憂思,如今面臨消逝的鄉村,這病癥更接近于一種純粹的懷戀了。今天,中國的鄉土和文化日益成為全球化、市場化、現代化規則指導下的在建和待建的“社會工程”,人被這些工程剝離,家園在喪失,內心不得寧靜。
于是,在物質生活異常豐富的超級都市里,有了中產階層基于血緣的對故鄉的懷念,他們用書籍、音樂和互聯網上碎片式的文字抒發著小資情調的鄉情,以前思鄉或因“我在遠離家鄉的城市打拼”,現在則關乎“我在城市里有點累有點傷”。那些最為功利化的廣告片,也都在用各種形式迎合著這種思緒。
精英階層也開始發起各種各樣對鄉村世界的基于憐憫的關懷,他們送書、送溫暖,送各種各樣鄉村社會用得著用不著的東西下鄉。今天的文化精英們則又開啟了百年以來一輪又一輪關于“文化自覺”的宏大論爭,面臨今天文化主體意義上支離破碎的中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千差萬別的鄉村社會所保留的豐富多彩的本土文化傳統,可以為新時期民族文化振興提供源源不竭的思想源泉,他們試圖在鄉土中國生發出的文化傳統與建立在科學理性和民主制度上的近代社會理想之間,建立融通的機制。
不過,這些建構與努力,在權力主導下強勢的“現代化”語境和實踐中,仍舊顯得虛空和無力。鄉村成了我們并不真正了解的他者,成了我們懷念的對象、表達愛心的空間和被改造的主體。
在皮村的春晚臨近結束時,全場又響起了那首《這里不是我的家鄉》,歌唱者在追問:“打工的人兒啊,是什么讓你甘愿把故土裝進行囊?”
這個國家也一樣,在通往“現代化”急匆匆的旅途中,鄉土中國也只能被裝入行囊,逢年過節,拿出來懷戀一番,以免我們徹底忘卻: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