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趙氏孤兒的故事從《左轉》到《史記》到元雜劇再到2010年12月上映的電影《趙氏孤兒》,已在中國流傳了兩千余年。一個情節并不復雜的故事在歷史的長河中之所以源遠流長,就在于它能夠與各個時代的人產生精神上的共鳴,有其現實人生的隱喻。可以從人與他人的關系、禁錮的命運和境況力量中的自由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關鍵詞:他人 地獄 選擇 自由 境況
趙氏孤兒的故事從《左轉》到《史記》到元雜劇再到2010年12月上映的電影《趙氏孤兒》,已在中國流傳了兩千余年。一個情節并不復雜的故事在歷史的長河中之所以源遠流長,在于它能夠與各個時代的人產生精神上的共鳴,有其現實的人生隱喻。電影《趙氏孤兒》托孤、救孤、撫孤、復仇形成了一幅“他人即地獄”的“浮世繪”,突顯了人與他人的關系、禁錮的命運和境況力量中的自由的問題,透視出影片中的悲劇意識。
1 他人就是地獄
“他人就是地獄”,這薩特戲劇《禁閉》(1944)中男主人公的一句話,并非薩特哲學的一個命題,人們視為薩特關于“他人”思想的經典表述。薩特在《禁閉》中用寓言的手法寫了三個鬼魂來到一個房間。一個是逃兵,一個是同性戀者,一個是殺嬰者。他們三者都需要靠另一方的認可來確立自己存在的價值,而又互相阻礙對方去做到這一點。所以劇中人加爾散感嘆地說:“他人就是地獄!” 但這句話總被誤解。1965年1月,薩特專門對此作了說明:“人們認為我的意思是,我們同他人的關系總是糟糕的、不當的,但我的意思完全不同。我是說,如果我們同他人的關系被扭曲了,變了質,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獄。”[1]《趙氏孤兒》中程嬰、屠岸賈和趙孤在趙氏滅門這場戰爭的夢魘中演繹了他人即地獄的生存圖景。
影片《趙氏孤兒》這部中的程嬰本是個草澤醫生,一個小人物,但趙氏滅門的突發事件把他卷進去——他的孩子替了趙家的孩子,妻子也被屠岸賈的手下殺害,從此復仇駐扎在了他的心中。正是因為趙孤這個孩子讓他遭受巨大的慘劇,所以他帶著趙孤做了屠岸賈的門客,并且讓趙孤認屠岸賈做干爹,等待復仇時機。在撫養趙孤的過程中,他將趙孤變成一個復仇的工具,并且心里的復仇產生了某種變形,充滿了一種瘋狂的強力意志。正如他對韓厥所說:“我要養大這個孩子,讓他替我報仇”。 “我要讓他們相親相愛,然后等孩子長大了把他送到屠岸賈面前,告訴他,這個孩子是誰,我是誰,然后讓趙家的孩子一劍砍了屠岸賈。”這段對話展示了程嬰心里的一種很深的毀滅意識,復仇的鎖鏈套住了程嬰。他每次半夜要見一個陌生人(韓厥)商量復仇大計,都要把趙孤關起來。他怕趙孤對屠岸賈說什么,使復仇計劃遭閹割。不過趙孤還是發現了這個秘密。趙孤要上學,他不讓,趙孤就威脅他說,“你不讓我上學,我就告訴干爹晚上有個疤臉叔叔來咱們家!”此后他對趙孤更是終日嚴加看管,生怕他脫離了自己,脫離了他設計的成長軌跡——“復仇計劃”。就這樣,父子雙方活在彼此的陰影下,導致父子關系腐壞,程嬰的生活呈灰色狀,儼然一個活著的死人。
在影片中趙孤被這種情感力量所綁架,趙孤在與他有著“天然親情”的爹程嬰和精神偶像“干爹”屠岸賈的悉心照料下,成長為一個正常又陽光的少年。仿佛莊姬臨危托孤時“不要告訴他父母是誰,也不要告訴他仇人是誰,讓他過普通人的生活”的遺愿圓滿實現。然而復仇的信念始終縈繞在程嬰的心間,他等待時機要將自己親眼目睹的仇恨轉嫁給趙孤,讓他瓦解屠岸賈的生命。屠岸賈明白“你不把別人當敵人,你就沒有敵人”,但他自己卻做不到。他對自己當年在趙氏滅門慘案摔死的那個“趙孤”一直將信將疑,所以對程嬰時刻關注。因此趙孤感到一種群居的孤獨,體驗到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某種不可擺脫的對立和沖突。最后程嬰告訴趙孤,并且告訴了兩次,還讓屠岸賈親口證實。趙孤充滿陽光、美麗的人生,剎那間就被一個仇恨的概念輕易抹殺。雖然之前程嬰告訴趙孤的真實身份時,趙孤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在編故事,表現出被摧毀者對摧毀者的反抗,但后來他的思想突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自覺自愿淪為復仇的工具,與屠岸賈揮劍相向,最終用兩把劍演繹了死的荒謬性。正像薩特所說,“我同他人的關系之所以很壞,是因為我完全依賴于他人,這樣我當然就像在地獄里一樣。世上有許多人處在這種地獄般的境況中,因為他們太依賴于他人對自己的判斷。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同他人之間不可能有另一種關系,這只是表明所有的他人對我們都是極其重要的。”[2]一個人過于依賴他人對自己的判斷,如果將此看得太重,那么,他人可能就是地獄。
屠岸賈是集惡與善于一身的人物,他的孩子早逝。趙孤填補了其心靈的空缺,對他疼愛有加,把趙孤當做自己的精神傳人來培養,帶他在田野嬉戲,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練就他馳騁戰場的本領。但當趙孤十五歲斜陽下一襲華美甲胄出現在眼前時,屠岸賈嗅見趙孤與趙朔相若的身姿,敏感地意識到這其實是趙氏之后,隨之出征,血戰沙場,想通過戰爭讓他去死。當孩子被圍困,屠岸賈聽到“干爹,救我”時,又動了惻隱之心,隨即調轉馬頭營救,給了趙孤重生的機會,也給了趙孤報仇的機會,釀成了自己的悲劇結局。
2 禁錮的命運
悲劇是命運的一面鏡子,命運不過是被顛倒的自由,對抗命運的悲劇導致自由的悲劇,因為自由不是高踞于人類境況之上的抽象力量,它是我們在境況中的選擇。薩特說:“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容許的,因此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因為他不論在自己的內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他會隨即發現他是找不到借口的。因為如果存在確是先于本質,人就永遠不能參照一個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來解釋自己的行動。換言之,決定論是沒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另一方面,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沒有人能夠提供價值或者命令,使我們的行為合法化。這一來,我不論在過去或者未來,都不是處在一個有價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為自己辯解或者推卸責任的辦法。我們只是孤零零一個人,無法自解。當我說人是被逼得自由的,我的意思就是這樣。”[3]這句話至少表明自由的兩層含義:一是,人的自由是一種被逼狀態,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只好自我選擇,自我設計。二是,人的行為既然沒有上帝或他人提供合法化的命令作依據,既然只是孤苦伶仃的自我選擇,那么自由的人就必須為這一選擇承擔責任。
影片《趙氏孤兒》的英文片名叫“sacrifice”直譯過來就是“犧牲”。一方面指程嬰被命運卷入荒謬的戰爭中,做出了家人、歲月、尊嚴和性命的犧牲;一方面指趙孤被命運卷入黑暗的漩渦中,成為爭斗與復仇的犧牲品。二者均“被犧牲”。
人的處境往往是荒謬而富于悲劇性的。《趙氏孤兒》中程嬰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悲劇性及引發悲劇的人物。一場荒謬的戰爭給他一種對英雄行為的體驗,他身不由己地投入到這種境況中,在其中作出選擇,但“一個人的自由被他人加上枷鎖”[4],對所謂自由的選擇導致他自己及他人的悲劇。影片開始程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當厄運的多米諾骨牌一旦被推倒,各種狀況紛至沓來,他一步步走進禁閉的世界。當藏在隔墻中的妻兒被發現時,程嬰才真正地被推倒極限境遇,面臨一種道德判斷,他既不能選擇自己的孩子而犧牲一百多嬰兒,又不能選擇一百多嬰兒而犧牲自己的孩子。他意識到這就是他的命,完全由他的處境所決定。
程嬰的選擇,使他陷入喪妻亡子的悲慘境地,從此他心生仇恨,為妻兒復仇糾結著他的余生。為了卸下自己的心里負擔,避免地獄般的折磨和痛苦,他把自己復仇的枷鎖轉嫁給趙孤。趙孤被推向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得知真相的趙孤如同俄狄浦斯王一般,痛苦地拿起劍,直刺道德和人性的心靈深處。然而程嬰也為成為自由的人承擔了責任,看到趙孤難以招架強勢的屠岸賈時,他說,“你應該殺的人是我。”為了擋住屠岸賈殺向趙孤的劍,他被刺死。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的戰爭。就像J#8226;羅曼所說“戰爭中沒有無罪的犧牲者。”因為每一個人最后總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程嬰除了承擔這種責任外別無選擇。
擺脫命運的自由之路包含著所有人的自由,不能獨自一人是自由的。我們完全同意黑格爾的這種說法: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是自由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是自由的。為了取得自由而對抗命運的目的和手段必然引發悲劇。薩特說,“如果我在客體意義上把他人的自由作為目的,那我便是侵犯了他人的自由。如果我以自己的自由作為目的,那么這必然要把所有別人的自由作為自由來要求。在我選擇我的自由時,我也要求他人的自由,然而當我進入行動領域時,我就不得不把他人作為手段而不是目的。”[5]無論是被他人當作追求自由的目的還是手段,趙孤都是這個二律背反所構成的道德問題的犧牲品,如果程嬰不告訴趙孤的背景身世,把趙孤的自由當作目的,那么實際上趙孤的自由就是無動于衷的、抽象的、無所作為的,換言之,他不是自由的,他什么都不是,因為他沒有介入,總是在外面圍觀。程嬰告訴了趙孤滅門慘劇的前因后果,他就把趙孤當作自己追求自由的手段,致使趙孤最終不得不在他目光威逼下,在自己并沒有經歷、沒有意識、已經過去的事情中選擇,在自己的感情與家族的仇恨中掙扎抉擇。像屠岸賈對程嬰所說,“你有什么權力讓趙家的孩子替你報仇?你有什么權力決定一個孩子的命運?”最后屠岸賈愿意放他們走,但在程嬰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燃起復仇欲望的趙孤不放手,這時的他放棄獨立的理性的思考,拼命的不假思索的不容置疑的維護復仇的信念,簡直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變形。后來他到底是為趙氏滿門報仇,還是為程嬰的妻兒報仇?恐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3 境況力量中的自由
生活讓人懂得境況的力量,境況的力量決定著人的自由選擇及命運。薩特認為,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純粹的,而是處在某種“境況”之中的。這個“境況”包括了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必須應付的所有一切:如自身的存在、各種事物的存在、他人的存在等等。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從五個方面論述了自由選擇和境況的關系,具體表現為自我與他者的關系,現實和歷史的關系,生存與死亡的關系。影片中均體現了這種種境況力量對自由選擇的限制。其中程嬰的親生兒子的出現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卻最能體現境況的力量對人命運的主宰。在趙氏滅門慘案中,他連表達的能力都沒有,就已被剝奪表達的權力,早已有人替他做好決定。另外將屠岸賈推向倒行逆施邊緣的趙盾父子飛揚跋扈和目中無人的行為,也說明境況的力量對自由選擇及人的命運的干預。陽光青草地上趙孤與屠岸賈的對話同樣也揭示出境況對自由的操控。趙孤問屠岸賈,“干爹,你有敵人嗎?”屠岸賈說,“干爹的敵人啊,在你出生的那一年,全被干爹干掉了。”趙孤疑惑,“干爹也有敵人嗎?”屠岸賈說,“人人都有敵人。”趙孤又問,“干爹,怎么才能沒有敵人?”屠岸賈說,“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不把自己的敵人當敵人,天下就無敵了。可這很難做到,你干爹也做不到。”
《趙氏孤兒》中莊姬不讓程嬰告訴孩子他父母是誰,仇人是誰,讓他過普通人的生活。趙孤(趙武即程勃)作為一個人的特性境況被隱瞞了,失去了“我是誰”。雖然莊姬是為了確保孩子平安自由,而這是一種虛假的、不完全的、恐怖主義的自由。“因為自由并不是什么超越人類條件的抽象能力,而是最荒謬、最無法逃避的介入。”[7]只有為了自由而介入,達到超越自己的高度,重新確立他人的自由,當他人的行為導致了某種現存狀況的消失,并重新恢復了應該確立的狀況時,他才能在境況中是自由的。
《趙氏孤兒》的情節設置與薩特提出“他人就是地獄”的用意不謀而合,都在表明一種自由觀,以及人在境況的力量中作出的選擇對命運的操控。特別是從一個人的自由與他人的關系問題的角度來予以揭示:“實際上,因為我們活著,我希望通過這種荒謬的形式揭示自由對于我們的重要性,也就是由不同的行動來改變我們的活動的重要性。不管我們生活于其中是什么樣的地獄圈子,我想我們都有砸碎它的自由。如果人們不去砸碎它,他們仍然愿意呆在里面,那么他們是自由地判定自己下地獄。”[8]這大概就是影片所要告訴人們的東西。
注釋
[1][2] (法)薩特.薩特自述[M].黃忠晶,黃巍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社,2008.266
[3] (法)薩特.薩特哲學論文集[M].潘培慶,湯永寬,魏金聲譯.安徽: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117
[4] (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M].關群德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社,2007.32
[5] (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M].關群德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社,2007.52
[6] (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M].關群德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社,2007.50
[7] (法)薩特.薩特思想小品[M].黃忠晶,黃巍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