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去廁所總是姐姐陪著,每次剛蹲下姐姐就在外面喊:‘完了嗎?’我說:‘沒完’。過一會又問:‘完了嗎?’我說:‘沒完。’那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賊?!崩现芰闷痤^發,把半邊耳廓露出來沖著你,他喜歡笑,也習慣聽到你回饋他一些笑聲。如何他覺得安靜了,就要補充一句?!捌鋵嵨揖拖胍粋€人上廁所,想什么時候上就什么時候上,想上多久就上多久……”
打小,周云蓬就習慣把自己的想法寫成詩歌,寫成散文,他拒絕父親對他要成為盲人按摩師的安排。 16歲那一年,周云蓬離開了父母,他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他懷里,揣著100張《法制晚報》,他不是要讀這些報紙,而是要靠賣掉它們做路費,他也想在某一天能靠稿費生存。
“潔本的《紅樓夢》,忒惡心”
剛剛失明的那會,周云蓬對自己提了句口號:“要像個正常人一樣。認真寫作,要當個大作家?!?/p>
多年后,四十二歲的歌手周云蓬這樣對記者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的偶像是托爾斯泰、泰戈爾。他喜歡去書店,進去就會裝出深沉的嗓音問:請問?有沒有《浮士德》?沒有?那《戰爭與和平》呢?那時他讀書主要靠去圖書館借閱盲文書籍,而那里只有老版本的唐宋詩詞稱得上是文學書,結果就是,在“新民謠”的陣營里,除了相似的在城市里生活的小人物的感受,周云蓬的音樂里多了一種元素。因為信息的獲得相對落后,他反而遲緩地接上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那一條河,只有他會在人聲鼎沸的酒吧里,不疾不徐唱起“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這個氣息,你可以管它叫做:中國的。
老周坦言“中國風民謠”是不得已而為之。在人生記憶力最好的日子里,他把青春獻給了古代文學。“盲文書,圖書館里都有。但它都是很老的書,比如《毛澤東選集》,還有一些按摩的書,文學類的極少,《紅樓夢》全是潔本,涉及談戀愛的都給你刪掉。我恨透那些刪書的人了。比如說,賈寶玉初試云雨,整個就給你砍掉。標題也全改成:狡詐的襲人,黛玉之死。盲文書好多都是那樣的。但我的渴望會更強,想看更多的書?!对娊洝纺菚r我幾乎都看爛了,提上一句我就能對下一句……”
談到那幫碼字為生的兄弟,那些酒局,那些歷史上有名的文人騷客,老周面部微微的顫抖,整個人都鮮活起來?!扒澳暝谏钲?,馮唐請客喝酒,他想以詩為酒令,要比唐詩宋詞,大家輪流說一句詩,接不出下句的,喝。這幫家伙心里肯定在想,老周是一盲人哦,沒讀過什么書吧。但結果就是,幾個小時之后,我依然屹立不倒,在座王小山、老羅一干人要么喝倒,要么‘對死’,沒人肯送我回家……”
“路燈下面,談卡夫卡、斯賓諾莎,這是再也無法復制的年代?!?/p>
“八十年代人們對文化有種崇拜感,當年,若報紙上發表一篇文章,那還了得,所有的女生都跑過來聽你講文學,所以寫東西會有一種榮譽感。大家要是寫點什么,就很羞澀地拿出來交流?!?989年時,老周在《遼寧青年》上發表過一篇文章,一下收到二百封信。
“那時我是學校里文學水平最高的人,經常代表學校去參加講演。題目往往是《我的家鄉》,最后一句通常是:難道不是這樣嗎?!主題很多是關于歷史的、愛國的。各種節日都出去講。講演就是成語多一點,加一點抑揚頓挫,我有嚴重的排比情結”談起那段日子,老周用了一個在他身上毫無蹤跡可尋的詞,“得瑟”。
少年老周生活在沈陽的大型工業區,西鐵。進入八十年代末,工廠接二連三倒閉,下崗人口達七十多萬。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周云蓬發現身邊的文藝氣氛十分詭異的濃厚。“街上碰到的年輕人都自稱詩人,作家。雖然都買不起鋼琴,買不起畫筆,但小伙都把梵高、莫扎特當偶像……”
“我記得很清楚,有個小伙子,考了七八年的美院沒考上,喜歡哲學,天天在路燈底下找人討論斯賓諾莎。他給我開過一個書單:把這些書買回來,看一遍,你就‘行’了?!钡现馨褧鴨文玫綍?,人家卻告訴他,這些書,不能輕易賣出去。反而遞給他一本《物性論》,意思是讓老周研究唯物主義。
“其實那是一本哲學長詩,等我二十年后又看一遍,才覺得不錯,但當時很失望,想:咱們唯物主義,研究那物性干啥呀。那時覺得一切關于物質的,都是……”說到這里,老周很突兀的笑起來,然后小聲說道:“都是很淺薄的事情啊?!痹谀侵?,老周用家里的短波收音機收聽到香港某宗教電臺,然后饒有興致的寫信去要一本《圣經》。卻被學校的教導主任把信拆了?!爸魅闻^就罵,你一瞎子,搞什么唯心主義,想去算命?。俊?/p>
現在看來,老周他們當時熱衷的那些書,很奇妙的成為一種反芻。老周說:“上大學時才看到卡夫卡的《變形記》。你會覺得在一個工人的胡同區,大家坐在路燈下面,談卡夫卡、斯賓諾莎、梵高,這是再也無法復制的一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