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清華簡《金縢》與傳世本在內容上大致相合,但所存在的一些異文頗可注意。本文就簡本“秉璧珪”之“”及相關文字做了深入探討,指出其應釋讀作“戴”,義同于“加”,今本“植”乃是其同音借字;并對上博簡以及清華簡《系年》中的有關字例做了進一步討論。
關鍵詞:清華簡;金縢;;戴;植
清華簡《金縢》篇1與傳世本在內容上大致相合,但簡文存有不少與傳世本有別的異文,而且有的非常重要,李學勤先生已經對此做了很好的介紹。2本文擬就簡文中的一處異文試做討論,并對相關材料進行梳理。
簡2云:“周公立焉,秉璧3珪,史乃冊祝告先王……”“秉璧A珪”今本作“植璧秉珪”,簡文“A”對應今本“植”。典籍中或引作“戴”、“載”。關于其間關系,顧頡剛、劉起釪先生曾做過很好的疏證,為免檢索之煩,現轉引如下:
“植”,今文作“戴”(見《魯世家》、《漢書?王莽傳》、《太玄?掜》)。《易林》“無妄之繇”作“載”,與“戴”通用。古文作“植”(《孔疏》引鄭玄注“植,古‘置’字”,知鄭本作“植”。又《周禮?大宗伯》鄭注亦引作“植”)。段玉裁云:“‘戴’,聲。‘植’,直聲。二聲同在之、咍、職、德部,是以所傳各異。”(《撰異》)陳喬樅云:“古者以玉禮神,皆有幣(帛)以薦之。璧加于幣之上,故曰‘戴璧’。亦作‘載璧’,讀如‘束牲載書’之‘載’,今文家說當如是。”(見陳氏《經說考》)古文作“植”,同“置”(《論語》“植其杖而耘”之“植”,《漢石經》作“置”),其解與“載”同,即以璧置于幣(帛)上。4
通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古今學者對傳本“植璧秉珪”之“植”理解有二:一認為“植”即“置”之古文,放置義;二則認為“植”是借字,“戴”(包含“載”)為本字,“戴”義同于“加”。第一種意見因為有比較可信的通用例證,自鄭玄之后,信從者較多。清人惠棟甚而認為“古者置、植字同”(《九經古義?論語》),武億也認為“植、置為一字”(《群經義證?論語》)。而陳喬樅以“戴”為本字之說似乎湮沒不聞。段玉裁為調和二說,認為“戴”、“植”音近故可通用。此說雖然不錯,但誰是本字、誰是借字的問題仍然無法回避。根據“植璧秉珪”之“植”簡本作“A”來看,陳氏之說需要引起重視。
A,從之、(首),字形上可確定與“植”字無關。此字及其異體(所從首或作頁)屢見于戰國文字,以前限于材料學者們多有誤解,隨著近年來楚文字材料如包山簡、上博簡以及清華簡的不斷刊布,我們對這個字的結構及其用法逐漸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在此過程中,沈培先生于此字考釋用力最多。沈先生在其《試釋戰國時代從“之”從“首(或從‘頁’)”之字》(下簡稱“沈文”)一文中,5對戰國文字中A字的用例及用法做了詳盡搜輯與考證。為了方便下文討論,今將沈文所涉包山簡、上博簡用例臚列如下:
(1)一和甲,A冑,綠組之縢;御右二貞犍甲,皆A冑,紫縢。(包山簡269—270、包山牘1)
(2)首A茅蒲,撰筱執鋤。(上博六《慎子曰恭儉》簡5)
(3)此以桀折于鬲山,而紂A于岐社,身不沒,為天下笑。(上博五《鬼神之明》簡2背和簡2正)
(4)陳公子皇A皇子。(上博六《申公臣靈王》簡4)
沈文在多位學者論述的基礎上,將A所從“之”確定為該字聲符,并以此語音條件為線索解讀相關簡文。他認為,在戰國文字里,A除作姓氏外主要有兩種用法,一種用為“戴”,如例(1)、(2)以及包山簡等材料;一種用為“得”,如例(3)、(4),都是抓獲、捕獲的意思。而例(4)的A,李學勤先生讀為“止”,訓俘獲。1所以沈文據此在其文末追加了一條“補記”:
查古書中“止”確有當“執”或“獲”講的(參看宗福邦等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7月,第1177頁第49—52義項。)這樣看來,A字讀為當“執”或“獲”講的“止”字,是有可能的。究竟應該讀為“得”還是“止”,希望有待更多的材料來加以證明。
沈文提供給大家的信息是相當豐富的,也深富啟發性,但同時也催生了一個困惑:A到底是個什么字?沈文所謂A似乎可以看作為“得”或“戴”而造的形聲字的說法,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我們已知A及以之為聲符的字在楚簡中可以用作加戴之“戴”(如例1、2)、執獲之“止”(如例3、4,用為“執獲”義不應讀作“得”,詳下);還可與傳世典籍文字“置”、“植”構成異文(如郭店《尊德義》簡28、簡本《金縢》A)。“戴”、“止”、“置”、“植”語音上皆可通,2那么A有可能是以上四字中的某一個,也可能都不是。但根據A所從形符“首”(包含、頁)以及相關用法,我們傾向于認為其就是本義為加物于頭頂的“戴”字在戰國文字尤其是楚文字中的寫法,3而其可用作“止”、“置”皆屬于音近通假。
“戴”是“異”之后起分化字,《說文》以為“從異,聲”。從異從之“戴”,就目前所及最早見于戰國秦文字,4是《說文》“戴”正篆所自。楚文字“戴”從首,之聲,與秦文字“從異,聲”之“戴”在構字方式上有異曲同工之妙。“異”甲骨文形體即為用雙手往頭上戴甾之意,所以與人“首”有關。上述例(2)“首戴茅蒲”之“戴”即用其本義;凡加物于某物之上亦可謂之“戴”,詞義范圍擴大,如例(1)“戴胄”。我們重點討論的簡本《金縢》“秉璧
珪”之“”,其實也是“戴”,應如字讀,義同于
“加”,今本“植”乃是同音借字。《史記》、《漢
書》、《太玄》等典籍引作“戴”,與簡本相合,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強了將A釋作“戴”的可信度。陳喬樅不盲從大家之言,得出“璧加于幣之上,故曰‘戴璧’”的認識,難能可貴。“戴璧”或作“加璧”:
冊告自吝(文)王以就圣王,各束(錦)珈(加)璧。(新蔡簡甲三137)
受享束帛加璧,受夫人之聘璋,享玄纁束帛加琮,皆如初。(《儀禮?聘禮第八》)
三享皆束帛加璧,庭實唯國所有。(《儀禮?覲禮第十》)
公享晉六卿于蒲圃……賄荀偃束錦加璧、乘馬,先吳壽夢之鼎。(《左傳?襄公十九年》)
古人在冊祝祭獻時“秉璧戴珪”、“束錦加璧”,無非是隆重其禮,以求厚佑。
下面再來談談例(3)、(4)中讀作執獲義“止”的“戴”字。
“戴”、“止”古音相近自可通假,5前引葉玉英先生文也已述及。《春秋?僖公五年》:“會王世子于首止”, “首止”,《公羊傳》、《谷梁傳》作“首戴”,即是其相通明證。例(3)、(4)中的A,從語意出發,沈培、李學勤二位先生將其理解做抓獲、俘獲之意,無疑是十分正確的。但在其讀法上,李先生讀為“止”要比沈文讀作“得”合理有據。
“止”可訓“執”、“獲”諸義,典籍(以《左傳》為主)習見,沈文“追記”中亦有說明。“止”這一用法具有較單一的語言環境,限制性較強,一般出現于敘述因戰爭、攻伐導致人員俘獲事件的先秦文獻中,而在尤善于描寫戰爭的《左傳》中屢屢出現是再正常不過的。除《故訓匯纂》所列外,還可舉出,如:
與鄭人戰于狐壤,止焉。(《左傳?隱公十一年》)
這里的“止”是被俘獲之意。1《國語?晉語三》“遂止于秦”以及例(3)“紂止于岐社”之“止”也都是用作被俘義。而將A(戴)讀作“得”,“紂得于岐社”這樣的表達方式很奇怪,先秦語料中當“得”表示“被獲”、“被得”一類意義(其實這種用例很少)時,其后一般不接“于+NP”這樣的地點狀語:
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尚書?金縢》)
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韓非子?五蠹》)
從這個角度出發,將A(戴)讀作“止”也比讀作“得”似乎要合理。
清華簡《系年》中有一個被整理者隸作“”的字多次出現,如簡35“~惠公以歸”、簡39-40“~申公子子儀以歸”、簡76-77“連尹~于
河雍”、簡85“鄭人~鄖公儀”、簡128“景之賈與舒子共~而死”、簡133“~公涉以歸”等,整理者解釋說:“字,從,從戈,之聲,讀為止,義同獲。”2從其與上述“止”以及《左傳》習見“執/獲……以歸”之“執”、“獲”用法很接近這一點來看,整理者將其讀作“止”,訓為獲,十分可信。但在字形上,我們認為此字應分析為從戈,(戴)聲,是為表示“執獲”義之“止”而造的專字。
[作者袁金平(1979年—),三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湖北,宜昌,44300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后,北京,100084]
[收稿日期:2012年3月30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