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都希望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但其確切含義是什么?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是黃金還是鋼鐵?都不是,最基本的要素還是人民!我們的確切含義是需要素質更好的人民。 ——晏陽初
和華北平原其他村莊一樣,河北定州翟城村的民居普遍是帶院子的平房,鮮有樓房,直而寬的十字型村道將村莊分成東南西北四個部分。站在村道上一眼望去,“用了奧磷丹,種地好簡單”、“辣椒就用拿敵穩”等字樣的廣告標語瞬間充滿了視野。據村民說,村中共有米、李、韓、張、秦五大姓氏,其中米姓最多。
在一家小店門口,一群人圍著一個小矮桌下象棋,問起晏陽初,一個六七十歲的村民笑著說:“去村西看看吧,那里有晏陽初的雕像。”自1926年開始,留美歸來的平民教育家晏陽初率領“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總會”在定縣開展了10年的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運動,翟城村曾因“定縣試驗”而聲揚全國。
農場里穿藍布衫的洋博士
在翟城村,被稱為“舊時代文人”的米慶林不僅曾“親眼見過晏陽初”,還是當年平教會識字班的學員。95歲的米慶林清楚地記得,“當時村中到處貼著平教會的標語,會旗上有個‘平’字,為了廣集人才,晏先生寫了一首《同志歌》:喚醒舊邦人,大家齊作新民。”配上《蘇武牧羊》的曲譜后,很快大家就會唱了。
1926年夏,晏陽初騎著一頭小毛驢來到翟城村時,米慶林才9歲。這年10月,幾個穿藍布大褂的人來到翟城村,拿著翟城村人米迪剛從北京寫來的信,找到村長米老吉,商議說晏陽初領導的平教會想在翟城辦農業試驗場。有了米迪剛的書信,米老吉便從翟城村西劉家園的98畝地和3口水井中抽出了40畝地和一口井。就這樣,平教會在翟城辦起了第一個農業試驗農場——華北普及農業科學試驗場。
緊接著,平教會在當地招收了一批有一定經驗的人做農場農工,翟城村人張起和米化堂因為老實肯干,很快被選中,這一待就是七八年。說是農場,其實是一大片未開發的荒地。大家找來木頭、磚瓦、土坯,先后蓋起宿舍、廚房、牲口棚,共九間房。僅過了幾個月,平教會就在翟城村建了農場、學堂、診所,“村里村外雞鳴狗叫,人來車往,煞是熱鬧”。其中,最紅火的算是農場,“各位先生”調查了農具應用和小麥、玉米、棉花、花生、蔬菜的栽培管理和收獲情況,然后找問題,很快編出農作物耕作法、輪種法、養豬法、灌溉法、排水法、病蟲害防治法,還有肥料的收集法、保存法、施用法等書籍。農場還放養了意大利蜂,從保定引進了奶羊。
有一次,晏陽初先生陪同一位美國博士來到農場參觀試驗田和畜牧場,這是張起第一次見到晏陽初。“晏先生面色紅潤,講一口流利的外國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看到美國客人滿臉笑容沖著我們豎起大拇指,知道他們對農場的工作挺滿意的。”晏陽初說:“農友們,辛苦!我向你們施禮啦!”當時,張起“很想跟晏先生交談幾句,但因為有客人在場,便沒有上前說話,只是使勁地鼓掌”。
在晏陽初的倡議下,“科學簡單化,農民科學化”成為農場發展的目標之一。在平教會農業科學部負責人、畢業于康奈爾大學的農學博士馮銳的指導下,農場工人進行了棉花改良,到1932年育成了新品種。次年春天,農場和金陵大學農學院合作引進脫籽棉種50多斤。張起描述說:“到了秋天,農場的棉田一片雪白,棉秧不高,棉朵雪白柔軟,分量比本地棉花重許多,豐收的景象讓我們大開眼界。”旁邊就是村里的棉田,“兩塊棉田像兩個世界,農場的棉田白茫茫一片,村里棉田卻是稀稀松松。”豐收時,除了農工,農場還雇傭村里其他人采摘。一次,張起和米化堂看到村里幾個人偷偷把農場的棉花倒在旁邊村里的棉花地里,便匯報給晏陽初。晏陽初靜思了一會兒說:“有人要倒,就讓他們倒吧!”看到各個農工瞪大了眼睛,晏陽初解釋說:“農民窮,要是村里棉花地里產的棉花多,他們不會那樣做的。”晏陽初還再三叮嚀張起和其他農工“一定不要為此事和村里其他人發生矛盾”。
看到農場棉花獲得大豐收,村民們爭相預訂第二年播種的棉籽。對有一定經濟能力的棉農,晏陽初的農場以優惠價格出售棉籽;對貧窮的棉農,農場主動免費送棉籽上門……幾年后,翟城村及附近的十幾個村落都推廣了新品種,棉農們都說“晏陽初好,平教農場好”。
直到今天,翟城村人還在種養晏陽初當年引進的豬種,村民說:“定州大黑豬是晏陽初引進的,當時叫‘波斯豬’,這讓定州出了名。原來本地產的‘笨豬’只能長到100多斤,而定州大黑豬能長到幾百斤”。1987年,據當時已經87歲的村民田洛云回憶,“第一次看到農場豬圈里像小牛犢大的改良豬時,我們一群小孩十分驚訝,幾次想跑進豬圈騎豬背,既怕管理員嚇唬,又擔心豬發怒,我們會摔得鼻青臉腫。”
和母親一起學“千字課”
晏陽初到翟城國民學校任教的一年前,翟城村里還有許多文盲,一位30多歲的壯年漢子秦老窯因為莊稼顆粒無收斷糧,向村里的老財借了兩斗糧,因為不識字被老財欺負在借條上寫著“借糧四斗”,只能罵自己“睜眼瞎”。這讓晏陽初痛心疾首,他對村里人說:“在法國戰場上我教中國勞工識字,我知道平民不識字不能讀寫家書訴說離鄉背井的痛苦,卻不知道因為不識字還要受此剝削?!”
當晏陽初與同事們第一次對農民說,他們是來教農民讀書認字的,農民們笑著回答說那是不可能的。為了走進農民心中,晏陽初告誡同仁:“欲化農民,必先農民化”,必須住著與農民一樣的房,吃著與農民一樣的飯,絕不自筑壁壘,與農民隔絕,搞成一個“小北京”式的圈子,而要“甘當農民的小學生”。為此,晏陽初學會了用土腔土調和農民說話。晏陽初本不抽煙,但在田間地頭和農民閑談時,他拿過農民嗆人的旱煙管猛吸幾口,夸贊“味道不錯”。不僅晏陽初,平教會中的諸多學者都是這樣做的。李景漢有一次為了調查來到一戶農家,主人忙著燒水泡茶,從炕頭拿出積滿灰塵的茶壺、茶碗,用毛巾反復地擦。李景漢看著又黑又臟的毛巾,還是毫不猶豫地接過茶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就這樣,調查隊逐漸與農民打成了一片。
在翟城國民學校任教期間,晏陽初經常到農戶家里了解情況,對于未上學的孩子,總是勸說家長盡快送孩子到學校。他甚至親自把一戶米姓農民家里的三個孩子送到學校,自己掏錢為他們購置文具。
針對掃盲,農業、衛生和基礎建設,鄉村自治和公民意識這三個階段,平教會制定了“十年計劃”。從掃盲開始,平教總會編寫了“農民千字課”識字課本,于秋冬農閑時節,教農民認字。平教會中一位叫傅葆琛的博士召集村人開會說:“我們到村里來,就是要給大家治病,治不識字的病。”翟城村村民韓硯科的母親李瑞菊是一個本分勤勞的農村婦女,看到平教會在翟城創辦的婦女掃盲班后,李瑞菊說服婆婆和家人第一批參加了掃盲班。年幼的韓硯科多次隨母親去掃盲班學習,時間長了,也能認出一些字,韓硯科問母親掃盲班學習的小冊子為什么叫“千字課”,母親不清楚,便問平教會的先生。先生說:“這是考慮到大家不能脫產學習,學習時間又短,便根據文契、賬本、通俗報刊、政府布告等所用文字加以統計,篩選了使用次數最多的1312個常用字,用這1000多個字編成的課本便叫千字課。”1947年,韓硯科入伍參軍,有了平教會學習的基礎,他成了連隊里的“秀才”,承擔著連隊里讀書讀報的工作。復原回到農村后,每遇記賬等事,韓硯科都責無旁貸。
平教會掃盲班分少年班、青年班和壯年班,“不占用正工夫學習,都安排在午飯和晚飯后”。翟城村米慶云也曾是當年平教會掃盲班的兒童,“上課很愉快,晏陽初學問大,說話時面帶微笑,大人孩子們都愿意和他親近。”晚飯以后是掃盲班最熱鬧的時候,孩子、青少年分小隊、大隊在操場集合,有的家里不讓孩子去,可一聽到操場上的集合哨聲,這些孩子就不顧一切往操場跑。上課時主要是實物認字,老師舉起手問是什么,大家齊聲說“手”,老師就在小黑板上寫出“手”字,又拿出一支筆用同樣的辦法教大家認字。如此,一晚上學習五六個字,一個月下來,大家能識寫100多個字。米慶林說:“我能讀書看報,全沾了平教會的光。”
到1931年,定縣有453個村莊開辦了學校,招收了兩萬名學生,教師都是志愿者。為了推行學校式教育,平教會創辦了三所學校:平民教育專科學院、兒童實驗學校和幼稚園。同時,平教會實施政教合一的工作,米慶林說,定縣縣長霍六丁就是由平教會推薦的。
1985年的“短暫相逢”
剛開始,和晏陽初一起到定縣的人并不多,不過,核心團隊都是立足于實干者。漸漸地在晏陽初的帶動下,中國高級知識分子走出象牙塔,回到民間去的“博士下鄉”運動成了一種時尚,“到民間去”是當時一句動人的口號。一個民間學術團體,聚集了諸多留英、美、日、德的精英人士,很是一個奇跡。
在“定縣實驗”最鼎盛時,聚集了近500位知識分子,其中有60余位是學有專長的歸國博士、大學教授等,晏陽初領導的平民教育運動甚至被稱為“博士下鄉”運動。晏陽初則花費了很大的精力,讓這些既富于創造力又特立獨行的一流人物“逐漸明白什么是服務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通過定縣的社會調查,晏陽初總結認為,當時中國農村的四大病癥即愚、窮、弱、私,而“愚”是其他三種病的根源。因為沒有文化,故不能吸收科學知識,只知年復一年地在田里埋頭耕作,年復一年地遭受貧窮的煎熬,吃不飽、穿不暖,不懂衛生保健,故疾病纏身。農民以家庭為單位生活,對家庭以外的事漠不關心,更談不到關心社會、關心國家,沒有團結組織的能力與習慣。
根據這四種病癥,晏陽初研究出了“藥方”: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衛生教育、公民教育,相應提高農民的知識力、生產力、健康力和組織力。其中,衛生教育是以前所沒有的。據原平教會衛生教育部主任陳志潛介紹,1929年他隨平教會一批工作人員進入定縣考察發現,定縣農村的衛生狀況令人擔憂:每到一個村,四面都有死水坑,水井和廁所接近,而且井口低矮,周圍無圈,夏天難防傳染病;農村婦嬰的衛生更糟糕,小孩子呱呱落地時,上了歲數的接生婆用一把臟剪子割斷臍帶,若是臍帶出血就用點灰土塞上,若是胎盤下不來就用手去抓,生產過后,大人發熱發寒,小孩抽風喪命者不在少數……在一項對1000位母親的調查中,陳志潛統計出,總的生產小孩數目是5800多個,存活了2430多個,幾乎有一半孩子夭折了。
為了摸索一條適合農村的衛生道路,晏陽初帶領團隊在定縣試行了一種以村、聯村(區)及縣三級區域為單位的保健制度,其中,村設保健員,聯村(區)設保健所,縣設保健院。村保健員由平民學校畢業同學會會員和各區保健所受過培訓的優秀人員組成,負責管理使用藥箱、治療一些小病、施種牛痘、報告本村的生死數目,醫療經費來源于每人每年5角錢的集資。在定縣,晏陽初還建立電臺,廣播科學知識。在千字課中,還引入了“公共衛生”的概念,并且介紹和推廣了各種預防措施。
平教會還專門成立了平民文學部,編寫了3400余種讀物,還有藝術教育部從事詞曲創作、繪畫作圖等工作,其中的戲劇委員會活動最活躍,上演了有關民族英雄、反封建迷信、宣傳科學的劇目,他們還創造了臺上臺下互動的演出形式。在戲劇委員會的輔導下,定縣有20多個村成立了農民劇團。并且在晏陽初的提議下,大多數鄉村搭建了露天舞臺。有一次農民劇團演出《屠戶》一劇時,竟有觀眾站起來大罵劇中的放高利貸者。
在定縣,晏陽初還推行公民教育和公民訓練,通過農民合作社、農村自治、農民自衛等工作的開展,培養農民的“公共心”和“團結力”。1933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訪問定縣,他在發回美國的通訊中描述道:“在黃昏的一片黃土之中,一位年輕的農民用鋤頭寫出:在中國掃除文盲;而旁邊一位姑娘則寫道:為國家塑造新公民。”
1937年,因為內憂外患,晏陽初的定縣實驗被迫結束,平教總會撤至四川湖南等地。1950年后,晏陽初奔赴海外,在菲律賓和哥倫比亞等國繼續鄉村建設運動。
1985年9月8日至10日, 95歲高齡的晏陽初重回闊別多年的“第二故鄉”定縣參觀訪問。聽說晏陽初從很遠的美國到了中國,而且很快要到翟城村參觀,翟城全村老老小小格外高興,尤其是當年在農場工作過的老農工張起等人更是興奮。為了迎接晏先生的到來,全村人打掃衛生,清理街道,忙得不亦樂乎。碰巧那幾天陰雨連綿,大家特意在大街小巷上墊了一層又一層黃土,可幾經人踩車軋,反而變得泥濘不堪。
最后有人從城里帶來消息,因為道路難行,晏老歲數大了,不能來翟城了。但他在定縣錄了一段話,通過喇叭對翟城村民說:“翟城村的鄉親們、姐妹們、農友們,我從千里之外來到定縣,真想見到你們呀!可是因為雨天道路不好走,我不能前去看望大家,我在縣城給大家施禮啦!”二十多年過去了,村民提及此事仍很激動。
如今,在翟城村西,有一座晏陽初的半身雕像,背后的墻上赫然列著九大信條,第一條“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被單獨重點刻在雕像圍欄上,以此懷念這位杰出的平民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