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河北定州縣城向西約15公里,便到了翟城村。村口一面白墻上寫著翟城最具標志意義的身份:中國近代村民民主自治第一村、創辦最早的村級女子學校和農民合作社所在地、中國鄉村建設運動的發源地。
自1961年當上翟城大隊副大隊長起,今年已“70掛零”的米金水涉足定縣(今天的定州市)供銷合作社、翟城村支部、定縣社隊企業局等多個單位,直到2009年卸任翟城村支部書記一職,自稱“當了20年翟城村支書”的米金水總結大半輩子的村治工作說:“我對翟城村有三大貢獻,種植改革、平整土地和水利建設。”
然而,直到今天,翟城村民的生活似乎并未如米金水最初所期許的那樣,走上真正的康莊大道。
一位志愿者帶回的《翟城村志》
在翟城村,61歲的翟城村民張榮富說:“俺們村是個文化村,我五六歲時,有一回跟著母親在村里玩,聽村里的老太太秦淑芳說她上過女校。” 原來,早在1902年,米迪剛之父米鑒三就有了村治規劃,在翟城村先后創辦高等小學校、女子國民學校、女子高等小學校,并開展了民眾識字和公民教育。
米金水至今存有一本由翟城村人米迪剛與尹仲林于民國十四年(1925年)合編的《翟城村志》,這本以繁體字豎行排版的村志是定州歷史上第一部村志。其前論部分講了村治的學理根據和法理地位,詳盡翟城村村治人才、區域戶口、村治組織大綱、村公所與村會等。
民國三年(1914年),定縣縣長孫發緒見翟城學務發達、風俗良善,遂呈請省部創辦模范村。這一年,米迪剛從日本留學歸國,根據日本地方自治的經驗,他在學理上提倡組成翟城村治,以達到“一般村治,在家與省縣之間,取得顯然平列之對等地位”的目的。米迪剛認為村級社區的機構(特別在強迫教育和農業信貸方面)足以形成鄉村社會的新基礎,中國社會改良主義須從村治入手。
1915年10月,在取得縣政府的支持后,翟城村自治公所很快成立,設村長主理自治公所一切事務,設村佐協助村長工作,另設股員若干人及書記一人。庶務股管理教育、保衛、戶籍、勸業、慈善、土木、衛生、征兵、記錄及其他不屬于財務股的一切事務;財務股管理全村納稅、 銀錢簿籍、出入款項、預算決算等事。全村分8個自治區,各設區長一人,掌管區內事務。另外公舉學務委員一人,負責督察村內義務教育的實施。由村長、村佐及各股股員、各區區長組成村會,討論議決關于自治重要事務及村民的一切建議事項。1916年直隸省議會恢復,米迪剛以副議長資格提出議案,令河北省各縣一律設立自治講習所,并主張改村正副為村長佐,以提高村中領袖身份。
1920年,定縣縣長何其璋以翟城模范村為樣板,制定全縣村治大綱,登載在當時的定縣公報。翟城村村治的影響,很快便超出了省界。1916年,孫發緒躍升山西省長,運用定縣經驗在山西創設村制。只是,由翟城“村治”到山西“村制”,音同字不同,關注重點從自治轉向了行政。
取“因民之利而立”的含義,米迪剛還創建了我國歷史上由民間創辦的第一個村民互助合作社——因利協社。該社制定章程20條,分別規定了宗旨、社員、股金、組織、業務和分配辦法等,“提倡全村人民之精神,謀全村人民共同利益之發展”。民國十二年,定縣大旱,米迪剛在翟城村提倡打磚井和使用鐵制水車,解決旱情,成績顯著,得以在全縣推廣。直到今天,翟城村中依然留有不少大圓井。
至1937年前后,有關村治的一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翟城村的村民自治并未得到有效延續,米金水也知道“米迪剛建立了百姓互助組織”,但沒能說出更多傳承而來的村治之道,米金水坦承“看不懂其中的管理架構”。當然,這并不能妨礙他在任職期間以自己的方式去判斷并創新管理翟城村的村務。
在1984年和1999年,翟城村一共分了兩回地。米金水找齊26個隊長,選了54個村民作為代表,共同規整土地。米金水明確要求,“測量誤差不能超過1%”,最后,還留了1000畝地給集體作為機動地。“一是為了機動調節,另外,把集體的地租給村民,集體就有錢辦公了。”米金水的決定,為此后的村委會辦公留下了一筆財富。
大刀闊斧三步改
1961年6月25日,米金水離開農校回到當時的翟城大隊任副大隊長,此后三年,他見證了村民從200多戶到400多戶再到600多戶的變化,以及翟城生產隊從8個大隊到18個大隊再到26個大隊的演變,而他也大膽地利用工作權限,從種植改革、平整土地、水利建設三方面,讓翟城村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
當時,翟城村每個生產隊分得的土地在280畝到300畝之間,由于延續下來的種養和飲食習慣,其中至少240畝地被村民用于種植山藥。“一畝地年產山藥片一千多斤,畝產不低啊。”米金水回憶說:“種得太多了,大伙兒上午吃,下午吃,晚上還是吃山藥,下地都帶著山藥。”由于種得太多,那幾年里“一斤小麥能換三斤山藥,一斤玉米棒能換一斤半山藥”。
為了改善翟城的種植情況,米金水考察了河北省的“小麥之鄉”欒城縣,看到當地的一畝地可以種植兩茬農作物后,米金水坐不住了:欒城人一畝地一年可以種植出一千斤麥子和一千斤玉米棒子,翟城人為何只能種植一年一茬的廉價山藥?回到翟城村,米金水喊齊了各個生產隊的隊長,開會表明“每個生產隊最多只能種植60畝山藥”,其余都用于種植小麥或玉米。
對這個決定更多的人持懷疑態度,有一個生產隊偷偷種了80畝山藥。沒過多久,去田里察看的米金水就發現了這多出的20畝“違章地”,二話不說,他帶著人“強行拔秧子”。米金水說:“沒有辦法,那種情況下必須強行實施,因為農民通常看不到更遠的目標,他們只看眼前,就怕吃不飽。”
為了擴大種植面積,米金水同時關心起村里的沙荒地,“村西有800多畝荒地,村北600多畝荒地,光長草不長農作物,浪費了”。為此,他帶領全隊人馬,分工合作,首先挖好土,接著再用人拉小車把土蓋到荒地上。在米金水的號召下,大家齊心一致改造良田,干得熱火朝天,“一里半地的荒地上容納了近2000輛人拉小車,幾乎是人挨著人,沒有空地,嘖嘖,可惜沒有留照片,不然真能給你看看,那個戰場是什么樣。”這項土地平整工程實際耗時長達3年之久。
水利改造,隨之成為米金水的第三把火。彼時,翟城人習慣了用柴油機帶著水泵,取地下水灌溉農田。但柴油機灌溉的成本高、投資大,米金水說:“尤其是冬灌時,半天都發動不著。”由于翟城“到處都是河”,“拉渠溝”當仁不讓地成為一個可行的水利改造途徑。為了動員大家挖渠,米金水絞盡腦汁想了一個又一個口號,“今日立下愚公志,手牽渠水灌良田”,隨意說起當時自創的一個口號,米金水樂得笑出了聲。最終,翟城人在河道主渠和支流上構架了28個橋閘,成功控制水的走向,實現河水灌溉。即便到了冬天,儲存的水也足以灌溉農田,米金水解釋說:“冬灌很重要,土地經過一凍一化,等于復耕一次。”
1963年,翟城村遇到了一次特大水災,地里的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國家發放救災物資時,米金水“掌握著發放物資的權利”。至今,他還留著那年發放物資的筆記本,那是一個綠色封皮的小本子,上面記錄了翟城村各家各戶領取的鞋子、衣物、糧食的數量。“每天一個大隊派兩個車到定州車站,可以領到東北山藥蛋(土豆)、柿子皮、細粒兒的燕麥,還有棉襖、棉褲,有新的也有舊的。”米金水很留戀東北土豆的味道,說:“沙沙的,像白糖一樣,一口咽下去,還黏在嗓子上。”發放物資前,米金水首先統計了翟城的幾個困難戶,村西有三家,村北、村東、村南各兩家,糧食全村人均分,但由于衣物更稀缺,米金水會先“緊著這幾個困難戶,重點給衣物和鞋子”。
由于工作表現出色,1964年,米金水和鄉里的另一個干部被“借干”到定縣供銷合作社。1970年6月,因為10年特殊時期,米金水被調回村里任職支部宣傳委員。1977年,米金水成了翟城村的支部書記。
開紙箱廠賺得 20 萬元
上世紀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政策很快展開,翟城村每家每戶分到了田地,村民們有了生產自主權,外出打工的人也被吸引回村辦廠、打工,翟城村多了不少面粉廠、磚窯廠。生產隊解散后,集體不起作用了,當了5年村支書的米金水比別人多了一分難言的失落。他辭去職務,果斷去了定縣的造紙廠。
1987年,米金水和同村的米建國、張秋長、韓五全、劉敬忠一起湊了近10萬元,合伙在村里辦了紙箱廠,建廠房買機子,5個人忙得不亦樂乎。與翟城村鄰近的東旺鄉有一個上萬畝的桃樹基地,每天需要兩三千個紙箱;村里還有個化學制藥廠,每天至少需要兩千個紙箱,這都成了紙箱廠的大客戶。紙箱廠平均每天生產四千個紙箱,多則六七千個,“來拿箱子的都要排隊,晚上都等著,一天送好幾車,一車拉一千個紙箱”。供不應求的紙箱廠在村里招了25個手腳麻利的年輕姑娘,每班8人,以三班倒的制度日夜開工,除了裱膠環節需要人工完成,其余都是機械加工。翟城村36歲的村民韓云說,那年她也去紙箱廠上班了,按件計,一個月能賺三四百塊錢。廠子也盡量給員工們較好的福利,有一年過節時還安排員工們到北京旅游。
“紙箱廠第一年賺了六七萬,第二年有七八萬。” 米金水說:“到了第三年,我們是真正賺到錢了,有20多萬,那可真是一大筆錢啊。”只是好景不長,沒多久,化學制藥廠倒閉了,加之1990年的一場桃災,紙箱的需求量驟降,廠子隨之走了下坡路,5人之間的分歧也日益增多。
韓五全的老伴高玉華說:“下雨時,家里的小麥玉米曬著來不及收,老韓就急著去廠里收紙箱,急得我拿了兩條被子先蓋在上面,有不少麥子就被雨水沖走了。”并非所有合伙人都像米金水、韓五全那樣只惦記著廠里的紙箱,而不顧自家的小麥玉米。
他們也嘗試過用承包制的辦法來解決分歧,但并不成功。很快,5人分成兩個團伙,米金水和韓五全搭檔又重新開了一個紙箱廠。由于經營不善,銷路不好,新廠子運行得并不好,有的客戶拉了紙箱不及時付錢,有很多欠賬沒法收回來,僅僅過了三年,米金水的紙箱廠便倒閉了。
村中涌現打工潮
在翟城村,幾乎每一個男性勞動力都有出門打工的經歷。和中國其他農村一樣,今天的翟城村多以老人、孩子和守家的女人為主。通常,年輕男子會在婚后出門從事建筑行業,女人們則留在家里務農,照料土地和老人、孩子,成為守候村莊的中堅力量。
從1980年起,翟城村離村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每個生產隊最少得有八九人外出,整個翟城村出去打工的總共有兩百多人。”米金水說:“起初,上面想打壓這種‘盲目外出’,擔心勞動力外出后沒有人種地,影響集體的農活,但出去后大伙的經濟效益比過去高太多了,就沒法控制了。”
今年63歲的翟城村村民韓均山從24歲結婚后就轉輾在甘肅、山東青島等地打工,上世紀80年代“打工一天賺4塊錢,簡直就是發了大財,誰還樂意在村里繼續干?”由于外出的人掙錢多,加之地里的收成少,村里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求外出打工的人按200工分交費,每人每天交給生產隊8毛錢。據2003年的一項社會調查顯示,翟城村外出的男性勞動力為715人,女性僅21人。“非典”那年,村里曾統計過一次外出人員數目,米金水記得很清楚,有570人之多。
離開村子打工的人成了翟城村鄉村建設的重要資金來源之一。1996年,村莊進行街道改造,截彎取直,建成十字大街,其中,“包工頭”捐得最多,打工者也出了力氣。最近村中搬遷到村南的新幼兒園,也是通過大家的集資建成。
直到50多歲,韓均山才真正回到家里不再外出,每逢村里有蓋新房子的人家,他還過去“幫幫忙”。幾年前鄰里之間喊一聲“攢忙去”大家會一起出動幫著去地里干活。和當年不一樣的是,現在的翟城村鄰里勞動關系已經普遍轉化成一種雇傭方式。這幾天,擅長瓦工活的韓均山就在家門口幾步路開外的鄰居家幫著造新房,早上6點多忙到天黑為止,午餐回家吃,每天可以賺120元。
韓均山說,這幾年,“攢忙”活動越來越少,村民之間開始互相雇工,一開始都是十多塊錢,慢慢多起來,變成60元、100元、120元,“即便我不收別人的錢,我喊別人幫忙蓋新房時,我也得付錢,種地也為了掙錢,大家都不好意思不付錢喊人幫忙了。”韓均山的大女婿勝明是個上門女婿,在親戚的介紹下,勝明在北京的工程隊里干活,因為有親戚照顧,可以做一些相對輕松的管理工作。今年,勝明還買了一輛長安汽車,韓均山一家覺得“有個小車,很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