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革后期,在大部分地區窮困潦倒的時候,華西村成了一個致富的典型,那里建房、修路、人民生活水平高。開弦弓村的村領導到華西村去取經,發現他們的農業比開弦弓村也好不了多少。秘密究竟在哪里?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取經的人聽到了異樣的響聲,循著聲音過去,找到了一座拉著厚厚窗簾的房屋,四周圍有竹籬笆,里面就是不給外人參觀的村辦工廠。鄉村工業,原來這就是農民致富的秘密。
實際上,關于發展鄉村工業,早在費孝通寫《江村經濟》的時候就提出過(開弦弓村原名江村),在《江村經濟》中,費孝通著重考察了“土地的利用和農戶家庭中再生產的過程”,并考察了現代化企業對這個村莊的影響。他最后得出結論:“恢復農村企業是根本的措施。”1957年,費孝通二訪開弦弓村又發出疑問:“為什么農業增產了60%,還是有人感覺日子沒有21年前好過呢?”最后他提出“發展小工業、恢復副業”的建議。
姚富坤,今年60歲的開弦弓村村民,自1981年費孝通三訪開弦弓村開始,就參加接待和記錄費孝通先生的訪問活動,在耳濡目染之下,自學掌握了社會學的基本原理。在之后的30年,他對開弦弓村的鄉村工業發展做了詳實的調查和記錄。他說,如果要論鄉村工業的發展,那華西村什么都不是,開弦弓村才是鄉村工業的起源。
而這個起源,要從89年前,時任開弦弓村村長陳杏蓀在河邊的那一躬到地說起。
1929 年:第一個鄉村工業企業誕生
陳杏蓀的那一個鞠躬,對象正是包括費達生在內的幾個20歲出頭的年輕教師和她們的帶隊老師江蘇省立女子蠶業學校(簡稱女蠶校)校長鄭辟疆。
1923年的冬天,包括震澤、雙楊、大廟港等地方在內的吳江蠶區,到處能看到這樣兩艘船。它們裝著桑、絲、種、改良木制繅絲車等東西,每到一處,鄭辟疆就站在船頭演講,告訴大家科學養蠶和土法養蠶的優劣。費達生和另外一個女教師則在船頭用改良絲車作繅絲表演。
陳杏蓀站在岸邊看著聽著,越來越激動,等演講結束之后,他找到了鄭辟疆,請他們一定到開弦弓村看一看。
彼時的開弦弓村在水鄉深處,不通陸路,從震澤坐船過去還要兩個小時。年輕的學生們被陳杏蓀的誠意所感動,再加上當時的開弦弓村是一個有著360戶人家的大村,鄭辟疆也想找個地方作為科學養蠶的推廣基地,便答應了。
考察了村子的情況之后,陳杏蓀親自把他們送到了船上,囑咐他們一定要再來,然后,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個50歲的長者給自己行這么大的禮,讓大家看到了真誠。
他們再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把這里當成推廣基地了。
工作開展并不順利,原因有兩個:一是養蠶是我們的傳統產業,根本不用你來教;二是你們的衣服我看不慣。因為工作原因,費達生和同事們全都穿著類似白大褂的衣服,在農村只有家里死人了才會這么穿,所以,她們去村民家里做工作的時候,根本連家門都進不去。
最后,陳杏蓀把村里原先養不好蠶的20戶人家召集在了一起,再加上村長自己家,一共21戶,組成了示范組。推廣小組跟示范組是有協議的,如果年產量沒有達到村平均水平,差額部分由推廣小組賠。
一年之后,示范組平均產量高出村里一倍以上。威信一下就有了,推廣小區的人在這里備受尊敬,而開弦弓村的蠶繭產量在整個吳江地區遙遙領先。
問題很快又出來了,蠶繭產量提高了,可因為繅絲技術落后,繅出來的土絲在市場仍然競爭不過別人。
姚富坤在調查中發現了這么一個數據:同治年間,一車絲(2kg)能換1000斤大米,可到了上世紀20年代,同樣一車絲只能換300斤大米。
1926年,女蠶校成立蠶絲推廣部,費達生任主任。據開弦弓村的老人介紹,那時候的費達生已經在開弦弓村常駐,她決定改良土法繅絲,成為機械繅絲廠。
在《蠶絲人生:費達生女士口述》一書中,費達生描述了改良繅絲的過程:“第一步把土絲車改成木制腳踏繅絲車。教養蠶的人家繅絲,九十幾家呢,每家一部車,繅絲車是每家要木匠做的。繅出的絲打成包,日本式的包,是我學來推廣的。教會他們繅絲、打包,都是日本式的。上海人不認識,到上海怎么辦呢?我們住在旅館里,翻電話簿里的綢廠。第一個是美亞綢廠,綢廠見絲好,就很起勁,所有絲價錢都要高出三分之一,農民高興得很。”
費達生在這個基礎上,積極為共同繅制、運銷生絲、籌建機械繅絲廠作準備。1929年8月5日,這個后來被開弦弓人稱為老絲廠的開弦弓村有限責任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成立。對于一個村辦企業來說,老絲廠的規模已經算是相當不錯,根據記載,老絲廠“共建廠房17間,樓房6間,設備有日本立繅式鐵木結構繅絲機32臺,復搖車16臺。翌年再添置日本式5緒繅絲機5臺,復搖車5臺,另辦繭灶6座,小鍋爐1臺,全廠70余人”。
工廠由理事會管理,生產技術由學校負責,而絲廠里的員工全都是開弦弓村的農家子女。他們平時做工,農忙時務農。
這是中國農村的第一個現代化工廠,是小農經濟走向合作經濟的先聲。
老絲廠的產品叫“蜜蜂牌”,質量非常好,一度受到國內外市場的歡迎。
可是,緊接著的戰爭把開弦弓村村民的第一次工業化希望給撲滅了。
1939年春,老絲廠在日本侵略軍的掃蕩中被毀,所有機械被全部奪去,農民憤而自毀其屋。
1968 年:困境中的二次鄉村工業化
很多年后,開弦弓村的老人都說:“早就應該聽小先生的,不然,就不用苦這么多年了。”
小先生就是費孝通。感恩于費達生對開弦弓村作出的貢獻,村里人都尊稱她為費先生,1936年因為姐姐的原因到開弦弓村小住并考察的費孝通,被當地人稱為小先生。
老人們所說的,要聽小先生的話,就是費孝通在1957年提出的“發展農村小工業、恢復副業”。可當時的政府并沒有聽他的話,沒多久,費孝通被打成了“右派”。
從1939年之后,開弦弓村沒有任何工業,一直是單一的農業村。而這也是符合當時的思潮的:農村就應該搞農業,辦工業是要被扣上“自發資本主義傾向”的帽子的,隨時可能坐牢。
可單一發展農業的結果是,從1959年到1961年,村里減少人口71人,凈減7.51%,很多人是被餓死的,為了生存,村里甚至開出了討飯船。
窮則思變。
尤其是曾經在工業中嘗到甜頭的開弦弓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做了小嘗試。
原來家家戶戶都有的土絲車,在不允許農村搞副業之后,被很多人劈了當柴燒,只有小部分家庭留了下來。村里的領導從村民家里尋出保存下來的木制土絲車,請木匠仿造了7部,讓年紀大的婦女試做。這些人年輕的時候全都干過這些活兒,傳統手工業很快恢復起來。做出的土絲都由外貿部門收購了,半年賺了760元,這可是幾十畝田的收入啊。信心很快就上來了。
在這個過程中,最開心的是費達生。這個從來沒忘記要在開弦弓村發展繅絲廠的知名人士,聽到開弦弓村要重辦繅絲廠,居然情緒激動,恨不得馬上把廠辦起來。
辦廠的主要任務落在了時任紅衛大隊(當時的開弦弓村被分為紅衛、立新、慶祝三個大隊)民兵營長周梅生的身上。
今年已經83歲的周梅生回憶那個過程,他說,大概村里就是看上他比較踏實肯干吧。
因為有老絲廠的存在,這個絲廠后來被人們稱為新絲廠。周梅生在新絲廠一干就是20年。他說,是他把一片白紙的新絲廠一手創辦了起來。
困難重重。
缺錢。經過幾年的經濟困難,人們飯都吃不飽,村里哪還有余錢,為此,紅衛大隊又聯合邊上其他6個大隊,共同出資建設新絲廠。為此新絲廠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七聯廠。
缺設備。周梅生親自跑到無錫、蘇州等繅絲廠集中的地方,向大廠買他們淘汰下來的舊設備。這還得偷偷摸摸地進行,很多地方,聽說你是村辦企業,根本不賣給你。那些舊設備全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所以,在新絲廠人們經常能看到砌磚墩做基礎的機器。
缺燃料。繅絲廠需要大量熱水用來煮繭和繅絲,可煤確實當時非常稀缺,這些物資全是國家統一分配的,分配給村辦企業的少之又少。周梅生就號召大家撿柴火。
缺技術。第一批工人30多人,都是村里在老絲廠做過的老人們,年過半百,但上機后很快就適應了。另外一批是下放工人,他們都曾經是老絲廠的員工,50年代被招工進城,困難時期下放回鄉。周梅生說,這個過程中費達生幫了很大的忙,只要一有空就進廠指導工作。
新絲廠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慢慢開始了生產。
年產值不高,也就幾萬塊錢,但對當時的開弦弓村來說,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辦企業的初衷很簡單,就是尋點錢來大家分一分,當時,在新絲廠工作的員工每個人每月能領到21元錢,而周梅生作為廠長的工錢是30元。
至于為什么新絲廠能辦下來,周梅生說,這要得益于外貿部門暗地里的支持。當時的繅絲工業都在城市,但城市里忙于武斗,工廠停產“鬧革命”。蠶絲出口的外貿任務完不成,外貿部門為了換取國家急需的外匯,被迫到鄉下來收絲。這就給了新絲廠生存的空間。
1972年,新絲廠被廟港公社看中并接管,名義上被提升為廟港公社繅絲廠。工廠由村辦變成公社辦,開弦弓村又成為單一農業村。
1978年:絲織廠的起源
開弦弓村書記王建明介紹,目前村里一共有18家民營企業,而效益最好的三家分別是江村絲綢廠、田園紡織廠、光絲達紡織廠。
這三家做的全是化纖紡織生意。而目前,該村的支柱產業就是化纖紡織、羊毛衫編織和水產養殖。
改革開放初期,有著豐富做工業經驗的開弦弓人又蠢蠢欲動了。只是,這一次,不能再辦繅絲廠了。與之前家家戶戶養蠶的情景相比,那時候的開弦弓村乃至周邊地區,養蠶人數銳減,繅絲廠的原材料蠶絲已經不是遍地都是了。
那要辦什么呢?
村里領導想到了當時在村里的知識青年,其中一位叫曹金妹,她的祖父是盛澤鎮絲織廠廠長。廠長說,要辦就辦絲織廠,絲織品市場大,其次,技術和設備問題可以幫助聯系和解決。
此外,化纖這種原材料供應不緊張,提供了辦絲織廠的可能。1978年,紅衛絲織廠開始起步。
之后的十多年,開弦弓村揚起工業興村的大旗,迅速發展。資金、技術、銷售等問題一個個解決之后,到了1980年后期,開弦弓村村辦企業加價都是自有資產,工廠三班制,機聲不間斷,產品都來不及做。財務上應付款少,預付款多,一年利潤幾十萬,高的年份超過一百萬。
可進入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之后,市場競爭日益激烈,市場優勢消失,集體企業的體制弊端出現,村辦企業技術薄弱等問題也慢慢顯露,這個有著將近20年歷史的村辦絲織廠舉步維艱。
1997年,在全國集體企業改制的浪潮中,開弦弓村絲織廠也完成了改制,開弦弓村徹底結束了“蘇南模式”的集體工業階段。
1983 年:第一位私營企業主誕生
2000年春天,費孝通第24次訪問開弦弓村,當他聽到“三資(制)”的消息后,連聲說“好”,并當場揮毫寫下一條幅:“審時度勢,倡行三資(制),功不自居,澤及桑梓。”
就在前一年,吳江市委提出引進外資、啟動民資和搞好改制的“三資(制)”,正式為私營企業“正名”。
等這個消息,周玉官整整等了16年。
1982年的夏天,在廟港街的小攤上,20歲的開弦弓村民周玉官用他從嘉興買來的零件組裝成電風扇,然后拿出來賣,沒想到被搶購一空,那個夏天,他賣了130臺電風扇,賺了4000多元錢。而當時,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不過30元/月。
那是他人生掘到的第一桶金。
那時候,改革開放的熱潮在全國剛剛興起,1983年,喜歡物理的周玉官在朋友的建議下辦起了電子元件廠,生產電路板。他的那張營業執照是開弦弓村第一張個體私營企業執照,在當時,整個吳江都沒有幾張。
與遍地都是家庭作坊的“溫州模式”不同,走集體經濟路線的“蘇南模式”,在改革開放初期,并不鼓勵私營企業的發展。而周玉官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得益于他的電路板生意與當時開弦弓村的集體經濟并不沖突。
即便這樣,生存還是很艱難的。周玉官說,那時候的市場其實是春天,只要你能生產出來,根本不愁賣。招工也非常容易,做電路板并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那些在家空閑的人全都可以做。可政策是冬天,要什么沒什么。
周玉官最早生產的產品是收音機的線路板,可根據當時的政策,他根本連完整的電路板原材料都買不到,只能去收購大廠剩下來的邊角料,貸款更不用說,想都別想,甚至連用電都有問題。
當時的開弦弓村,個體經營的羊毛衫編織已經小有氣候,1994年鎮上組織一次逐戶檢查,凡發現有編織機的,不是剪斷軸頭,就是掐電。
1995年,周玉官想擴大生產,就在自家的用地上建造一棟兩層的廠房,并辦理了建房手續。可是廠房快要封頂的時候,鎮上派來大型機械,要將廠房拆掉。最后,他托了層層關系,才保住一層廠房。
很多人給過周玉官建議,比如,找一個村或者學校掛靠,給自己戴上“紅帽子”,周玉官最終也沒同意。他怕將來說不清楚,這個廠究竟是誰的。事實證明,這個問題確實后來經常發生,那些原來私人創辦起來的企業在掛靠之后,它的歸屬最終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1997年,集體企業全都宣告失敗之后,開弦弓村的經濟一度非常差,甚至成為吳江的扶貧村。而就在那段時間,周玉官造了村里的第一幢別墅,買了村里的第一臺電腦。
1999年之后,政策的春天來了,可市場的冬天到了,周玉官的生意并沒有從此一帆風順。
信心大概是在之前的一次一次打擊中慢慢失去的,周玉官的電子元件廠發展并不迅速,他說,他跟海爾實際上是差不多時間起步的,而海爾就得益于是集體企業。
如今,周玉官的吳江永泰電子有限公司仍然在繼續生產,只是,他幾乎只接老客戶的生意。很多產品,他賣的價格是行業中最高的,但質量也是最好的。他很少接陌生人的電話,每天花大把的時間釣魚。他賺的錢讓自己有個不錯的生活水平并沒有問題,他也沒想過要賺大錢。
當然,他也沒想過放棄自己的工廠。
就像所有習慣了搞工業的開弦弓村村民一樣,辦廠成了深入他們骨髓里的東西,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規模不大的工廠。據開弦弓村的會計介紹,2011年,開弦弓村經濟總收入2.72億元,其中86%來自工業收入。
這就是費達生和費孝通留在開弦弓村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