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會哭泣的雞

題記

我相信，動物和人一樣，傷心時也會哭泣。但我同時又驚訝，以下走到我筆下的那只黃羽雞卻從來沒有哭泣過。

我這樣說，或許會有誰當即反駁我，傻瓜，雞沒有淚腺，哪會哭泣？

我卻固執，非但對這樣的反駁不以為然，還要鄭重地補上一句——那只黃羽雞從不哭泣，不只因為沒有淚腺。

1

太陽爬到頭頂上空時，沈婆婆一邊“喔嘞嘞”呼喚著，一邊把一小籮筐谷子撒在雞舍前。

餓死鬼一般的雞們飛也似的從四下里趕來，然后，使出渾身解數爭搶谷子，它的啄食聲如同急驟的鼓點。

唯獨黃羽雞可憐。無論它怎樣使勁，那張饞水欲滴的嘴巴老是對不準好端端的谷子。當然，它所怨所恨的，并非是晃動在眼光底下的嘴巴，而是架在脖子上端的頭——無論它怎么有意識地克制，那個該死的頭總在周而復始地搖動，左搖、右搖，左搖、右搖，乍一看，儼然是老式掛鐘上的擺錘。而且，左右搖動時的弧線一直框定在60度左右，這樣，也就難以順勢讓嘴巴接觸到地面上的食物。

沈婆婆看著它如此艱難而丑陋的模樣，不禁暗自懺悔。

就在今天早晨，黃羽雞同白蘆花、黑頭羽、斑點翅等伙伴一起闖進菜園去品嘗小白菜，可是才動嘴，就見沈婆婆揚起一根兩米來長的細竹竿上前來驅趕。雞們憑經驗判斷，沈婆婆僅是嚇唬一下而已，哪里舍得動真格？于是，只顧大口大口地啄小白菜?？墒遣灰粫?，黃羽雞遭殃了，呼啦啦劈下來的細竹竿不偏不倚擊中黃羽雞的腦袋瓜子。黃羽雞斜著身體滴溜溜打過幾個圈后，轟然倒地而不省人事。后來，黃羽雞總算醒了，但不知傷著了哪根腦神經，因而留下莫名搖頭這一怪怪的后遺癥。

這時，霸占在谷子密集區的麻粟雞突然一怔，因為麻粟雞眼角的余光里閃過不可思議的一幕——一向溫和善良、寬容謙讓，甚至還有幾分懦弱的黃羽雞今天怎么啦？竟然擺出瘋狂挑釁甚至帶點暴力傾向的異常舉動？！可不，在麻粟雞看來，黃羽雞使勁搖頭的架勢，不是啄斗，便是磨嘴。然而，麻粟雞怎么也想不明白，是誰激怒了黃羽雞？

“嗖嗖嗖”，黃羽雞搖搖晃晃的嘴尖都快撞著麻粟雞的瞳仁了。

“呱——”平時在雞伙伴中一直以王者之氣蠻橫慣了的麻粟雞縱身一躍而直撲黃羽雞。

“呱呱呱——”正忙于爭食的雞伙伴們不知發生了什么危險情況，一只只帶著莫名的驚恐直往四下里跑。

雞舍前一陣混亂過后，只有黃羽雞依然木木地站在雞舍前。

“伙伴們，快回來，你們別誤會！”黃羽雞扯開沙啞的嗓門大喊。

沈婆婆指著黃羽雞大罵：“你這只瘟貨！”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沈婆婆對黃羽雞的感情一下變了——由憐憫而藐視，由同情而憎恨，由熱情而排斥。其實，自從那一窩雞們的羽毛上有了辨別雄雌與優劣的色澤后，沈婆婆就一直瞧不起那只黃羽雞。理由是那句簡簡單單的鄉間俗語：“黑一千，麻一萬，黃老母雞看下蛋。”意思是說，羽毛烏黑色的母雞，可下蛋一千；羽毛麻栗色的母雞，可下蛋一萬；而羽毛黃土色的母雞呢，自己下不了幾只蛋，只會站在一邊看別的母雞下蛋。

緊張與委屈令黃羽雞的頭搖得越發厲害起來。沈婆婆忍無可忍，再一次“嚯”地揮起那根細竹梢。“嘭——”細竹梢重重地落在黃羽雞脖子上，頓時，羽毛掉落處露出斑斑血跡。

2

風波過后，沈婆婆重新捧出一小籮筐谷子。

黃羽雞搖著頭，怯生生站在二十米開外的墻腳下，然后，眼巴巴望著雞舍前如雨點雪花般落下的谷子，眼巴巴望著雞伙伴們重新聚集到撒滿谷子的雞舍前。

它已經大半天沒有吃到食物了，而且，正一點點感覺因饑餓而致的虛弱和眩暈。甚而，原本晴朗如洗的視線里悄悄掠過烏云和金星的影子，原本輕捷有力的雙腳也在一點點地滑入疲軟，趨于顫抖。它受不了了，冒著挨揍的危險一步步趨近雞舍前的谷子。

走到離谷子兩米左右處，黃羽雞戛然止步。知趣地踅向側邊一塊長著野草的空地，希望能像以往一樣，在那塊空地上覓得鮮嫩嫩的草葉、香幽幽的草籽、肥嘟嘟的蟲子。

結果，事與愿違。不是那塊空地上見不到合它口味的食物，而是它以往算得上高強的覓食本領已經差不多全都廢在了不停搖頭的怪疾上。萬不得已之下，它的腳步再一次往雞舍那邊挪。這時，還沒有完全放松警惕的麻粟雞突然抬起頭，兩道火辣辣的目光如飛鏢一般射向黃羽雞，隨后是“呱”的一聲裹挾著強大震懾力的“嚴重警告”。

黃羽雞急忙轉身，重新退回到墻腳下，而企圖與雞伙伴們分享谷子的幻想與希冀終于黯然落幕。此刻，也就是雞伙伴們放心地在雞舍前分享谷子時，墻腳下晃悠悠探出一束粉紅色的菩薇花，而從黃羽雞鼻翼底下輕輕飄過的一縷縷芬芳分明勝過了谷子的香味。

3

餓成爛泥樣的黃羽雞簡直分不清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或許，那是一場夢境虛無的盛宴？你看，沈婆婆將一大把谷子撒在它跟前，而且，沈婆婆的眼神、吆喝和動作無一不在熱情地邀請它：“快吃吧，都快餓壞了！”

沒錯，沈婆婆是故意避開其他雞們，把谷子撒在了墻腳邊薔薇花底下的一小方泥地上。

黃羽雞來不及完全站穩腳跟，也顧不了搖頭的丑陋，硬是鉚足勁頭左啄右叼，盡管“命中率”依然不太高。一口氣啄了半天后，它非但把胃袋子裝得溜滾圓，還把脖頸管子撐成了歪歪扭扭的繩索樣?，F在，它一邊美美地打著飽嗝，一邊本能地去叼啄有助于消化的細砂碎石。

沈婆婆親昵有加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把它抱在懷里。如此歡快得意時，黃羽雞竟不覺不知地被沈婆婆用繩子綁住雙腳后抱上一條晃晃悠悠的小木船。接著，便在“咿咿呀呀”的櫓聲里望見一層漾過一層的波光水影、一幅蓋過一幅的鄉村風景。

只是，黃羽雞茫然，小船要去哪里？櫓槳劃過村西頭一片長滿青青蘆葦的湖水后，小木船慢慢地停泊在鎮上的集市岸邊。

“賣家養草雞啦——”沈婆婆把吆喝聲拋向顧客們。

黃羽雞如遭雷劈——沈婆婆要把它賣了？！

是的，沈婆婆的吆喝聲才落，就有一位爽快的顧客上前來過秤、付錢。就這樣，轉眼間，它換了新主人，而沈婆婆呢，已經駕小木船離開集市。

最后一縷夕陽讓蜷縮在尼龍線網兜里的黃羽雞看得一清二楚：這里是一家生意興隆的土菜飯店，而劊子手一般的伙房人員正忙著宰雞，一只只鮮活蹦跳的家養草雞帶著短促的哀鳴倒在幽冷的刀光血影之中，幾分殘酷，幾分悲壯！

黃羽雞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而敏感的嗅覺偏偏又不識時務地聞到了來自于殉難者的濃濃氣味——沸水缸中的羽臭味，砧板上的肉腥味，油鍋里的……

黃羽雞憋著惡心，使勁挺了挺麻木的腿腳，企圖側轉身站起來。可是不行，豬肚樣大小的網兜根本不允許它有任何自由。無奈，它一聲長嘆，眼簾冥合——“不就是一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天黑了，周邊的一切全都藏進黃羽雞那近乎與生俱來的夜盲癥里，包括從廚房門里折射出來的一束黯淡的燈光。

“逃！逃！逃！”黃羽雞的頭臉猛地往外一掙，可惜，一個無情的網兜眼死死地將頭臉卡住了。

天明夢醒后，它真有高興事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走到它身邊，悄悄替它解開網兜。

它瞪大雙眼，不知怎樣感謝男孩。男孩覺得它怪怪的，老是搖頭。出于好奇，男孩偷偷把它抱到荷塘邊的空地上，慢慢地逗它。

起初，男孩只是看它不停地搖頭。膩煩后，男孩想到并實施了一個曾經玩過的“惡作劇”游戲——去荷塘里采得一片荷葉，去廚房里找得一截細繩子，然后，把荷葉系在它的尾巴上。

果然靈驗，男孩才放手，黃羽雞就如沖出跑道的飛機，帶著加速度，瘋也似的奔跑起來。這一跑，系在尾巴上的那片荷葉也就“噼里啪啦”地飄響起來。

它扭頭朝后一瞥，天呢，是哪只兇殘的食肉動物正窮追不舍？越看越像，越聽越像，越想越像，那荷葉潑辣辣扯開的黑影正現出張牙舞爪、血舌獠牙的猙獰模樣！而且，它覺得自己的尾巴已經被緊緊地撕咬住了。

“嗚——”一股旋風刮過荷塘，數不清的荷葉瘋狂搖曳，滔滔綠浪里泛起一道道銀灰色的光亮。它乘著旋風騰飛而去。

男孩愣在塘岸邊，驚詫不已地仰著頭，默默地目送那只拖著扁平尾巴的“風箏”，漸漸消失在遠處的云朵里。

此刻，它已經記不清越過了多少田徑水路，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冒出來這么持久強健的飛翔能耐。只是，飛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而不得不緊急“迫降”在一處蘆葦青青的湖灘畔以后，它才突然夢中驚醒過來似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尾巴上那片被風扯得支離破碎的荷葉，也喜出望外地看見了一處處似曾相識的景物——這不是昨天沈婆婆駕小木船劃過的那個湖嗎？那不是往日里經常同雞伙伴們一起去覓食新鮮野味的村邊小樹林嗎？

4

黃羽雞極富喜劇性地重返故里后，雞伙伴們或“咯咯咯”地歡叫，或張開熱情的翅膀，或親親熱熱地點頭示意。尤其欣喜的是，雞伙伴們終于弄清楚了它老是搖頭的真實原因。

午后，天氣異常悶熱，西南遠處烏云濃重。雞們決意趕在下雨前，去村邊覓食。跟在后邊的黃羽雞搖著頭，輕輕地邁開細步。

誰料，走在領頭位置的麻粟雞突然掉過頭來，沖著黃羽雞罵罵咧咧：“看你搖頭的丑陋相，別丟盡咱們兄弟姐妹的臉！”黃羽雞止步，心里酸溜溜的，不過最后，它還是以最大的忍耐力克制自己，并苦苦哀求麻粟雞：“讓我一起去吧，或許，我會找到什么可供大家一起分享的食物?！?/p>

麻粟雞見它賴著不甘走開，也就一個箭步沖到它跟前，使出兇暴的嘴尖來一陣狂抓猛啄。而其他雞們呢，一概敢怒而不敢言。黃羽雞只得乖乖地走開，而獨自漫無目標地四處游蕩。

村東的田地里，是一片麥收季節的景象。黃羽雞正心灰意懶、饑腸轆轆時，突然看見一方收割完畢卻零零落落留著好些麥穗的麥地。

它迫不及待地走進麥地，然后，晃晃悠悠對準某個麥穗來個“狼吞虎咽”。一堆烏云慢慢吞噬頭頂上空的陽光，帶著麥香的野風也在悄悄發力。

這時，黃羽雞想到了雞伙伴們，包括那只可憎可惡的麻粟雞——或許，它們還沒有找到數量可觀的食物？假如，叫它們一起來這里的麥地享用麥穗，它們一定會高興死的，對嗎？還有，這也是自己用真誠與善良贏得麻粟雞信任的極好機會，是不是？

“快，叫它們去！”

不出它意料，雞伙伴們還在村邊荒野里苦苦轉悠，而懸在天空中的雨云卻在一步步走近。

麻粟雞來火了，“呱啦呱啦”沖著雞們大罵：“笨蛋，全是笨蛋！”

“喂，快跟我走，我找到了許多麥穗！”它興沖沖走在雞伙伴跟前，大聲招呼。

雞伙伴們交頭接耳議論著，怎么也不敢相信它的話。

麻粟雞逞著野蠻氣焰，脅迫黃羽雞用性命作出保證：“你假如騙人，也就別想活了！”

黃羽雞挺了挺胸，回話：“別說這么難聽的話，我什么時候說過半句謊話？”

雞們信了，一只只跟著它走向麥地。

可是很快，黃羽雞傻了，甚至快要氣瘋了！

麻粟雞一見那么多黃澄澄飽滿的麥穗，竟然眼睛變紅心變黑，在黃羽雞面前使出比“過河拆橋”“恩將仇報”更為陰險丑惡的伎倆。

“你個丑八怪，也配吃這樣上好的麥子？”麻粟雞帶著譏笑，冷冷地對黃羽雞說。

黃羽雞定了定神，一動不動地站在麥地里，兩道冷峻而尊嚴的目光以平視的角度投向麻粟雞。雞伙伴們驚呆了！

麻粟雞一愣，它一點弄不清逼近在自己跟前的是哪只雞？但是很快，麻粟雞作出了慣性的反應——揚起“嘴劍”直撲可欺可辱的黃羽雞。

“轟隆隆——”烏云堆里雷聲大作。

黃羽雞閃電一般，巧妙地避開麻粟雞的首度進攻。緊接著，便讓所有的憤怒之火從火辣辣的眼眶里噴射而出，把所有的正義之威穩穩地掛在一根根高高聳立的脖羽上，把所有憤怒的力量聚集到鋼針鐵錐般的嘴尖上。

當然，麻粟雞終究因平時食料充裕而體壯力強，加上性情野蠻，故而在第二回合強勢進攻時，黃羽雞一下被摁倒在麥地溝里。

一時間，黃羽雞身處劣勢而頻頻挨啄、挨抓、挨踩、挨撞，紛紛掉落的羽毛飄散在嗚嗚的風聲里，緩緩滴下的熱血染紅金黃色的麥茬子。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麻粟雞得意洋洋地盤點著黃羽雞的傷勢。是的，黃羽雞死了似的躺在地上，乍一看，如同一片金黃而染著夕陽的寬大葉子。風止了，烏云也凝滯了，麥地里暴雨欲來。麻粟雞抖了抖翅膀，轉頭一瞥，眼光里透出鄙夷和輕狂。雞伙伴們依然不敢得罪麻粟雞，而只在心里默默地替黃羽雞助威、祈禱！

“呱——”一聲金屬般清脆的聲響突然打破麥地的沉寂，隨即，一個黑影“倏”地從密匝匝的麥茬子中間騰空而起，裹挾著飛揚的塵霧。

無疑，黃羽雞沒死，而且，正從生命最深處甚至生命之外的某個地方暴發著驚人的力量——以矯猴雄鷹般敏捷的動作，撲騰、俯沖、頂撞、踩踏、抓扣，更有那有力的嘴鉤，雨點一般刺向麻粟雞。

麻粟雞拖著雨水，滾著泥漿，一副招架不住的狼狽相。

一道震耳炫目的雷電劈向麥地。幾乎是同時，黃羽雞乘勢來了又一個猛撲。

“嚓——”麻粟雞反應不及，更不知如何招架或者反攻，已經狠狠地挨了致命性的一頓猛啄，右眼眶里頓時絞開錐刺鉤抓般的疼痛，流出楊梅汁一般的液汁……

5

“瘟貨，我揍死你！”一個熟悉的罵聲撞破麥地邊的雨簾，急速而至。

黃羽雞循聲瞥去時，沈婆婆手中的那根細竹竿已經朝著它劈頭蓋臉地打來。只是，黃羽雞沒有絲毫的恐懼與退卻！

雨止了，天晴了，可是，誰也見不到黃羽雞的身影。

直至次年麥收季節，有村人告訴沈婆婆，李家大嬸去村東地里割麥時，看到一群嘰嘰喳喳的雛雞，而后帶著雛雞們匆匆逃跑的，是一只頻頻搖頭的黃羽毛母雞。

沈婆婆一臉惶惑！隨后，瞪大眼睛，顫著嗓門自言自語道：“這……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