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秋童

——花香，做個約定吧。

——什么約定？

——交換名字吧。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永遠留在對方身邊，不會離開了……

立秋·聲音

是什么東西在響呢？像露珠與露珠碰撞的聲音，清脆、靈動、小小地撞進人的心里，還帶著輕盈的惆悵。

滴……滴答答……嘟……

滴……滴答答……當……

一如我自六月后存在的情緒，盡管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可還是沉浸在那場遺憾的夢中，醒不來。

“前方到站，紅楓小鎮。請旅客們做好下車準備……”

我睜開眼，長途車的轟隆聲讓人在這個炎熱的時節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困頓感。大概是睡糊涂了，這吃著汽油的大怪物哪里會發出那樣好聽的聲音呢。

紅色的汽車“噗嚕嚕”停在田埂小道邊，吐下一個人，又“噗嚕嚕”消失在路的盡頭。帶著白色圓帽子的我瞇著眼睛望向這一片鄉村景色，這個秋季就要在這里度過了。遠離城市，遠離學校，遠離父母。只有……

“啊，你未了。花香。”

雖然是個銀發蒼蒼的老婆婆，眼神卻晶亮得很。我撲進她懷里，緊緊抱住她。

“我來了，外婆。”

充滿淡淡花香的小道上，我提著行李箱，和外婆手挽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滴……滴答答……嘟……

滴……滴答答……當……

稍稍停住腳步，我靜靜看向那片黃色的花田，只有風吹過草木涌動的沙沙聲。

“花香？”

“啊……沒什么……走吧。”

處暑·相見

橙紅的天空下，那個少年頂著金黃的頭發，琥珀色的瞳孔，穿一身淡紫的短衫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有時候是滴答聲：有時候是嘟嘟聲；有時候是叮叮聲，像孩童在捉迷藏似的。我總聽得到那樣的聲音。一天又一天，清晰而細小，仿佛只是我與聲音主人的一個秘密。

那是在寒蟬鳴叫的午后，乘著斑駁的樹影，我躺在不再新綠的草地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這是自考試后頭一次感覺到愜意。我閉上眼睛，勾勒出一個模糊的畫面。聲音的主人會是誰呢？會是什么樣子？

啊……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大概很快就能見面了……

抓住夕陽的尾巴，我從午睡中醒來。橙紅的天空下，那個少年頂著金黃的頭發，琥珀色的瞳孔，穿一身淡紫的短衫，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像是用秫秸做成的笛子靠在他唇邊，小小的手指在笛身的圓孔上舞蹈，奏出美妙的音符。

滴……滴答答……嘟……

滴……滴答答……當……

“為什么笛聲里會有憂傷的味道呢？”

“因為我是秋天的精靈啊。”

明明只有七八歲大的小鬼，卻板著臉正經答復我的模樣，實在讓人想要捏一捏那白嫩嫩的饅頭臉。

“小鬼，是妖怪吧？每次都偷偷讓我聽到你的笛聲，難道要做壞事嗎？”

“不是妖怪啦。是悠秋童，我是誕生在秋天花影下的精靈。”他說話的聲音像在水波里蕩漾，溫柔得發酵。“你的氣息告訴我你很難過啊，難過得要死掉了，就像花精們一樣，在秋天就會凋謝。所以，我要吹出好聽的笛聲，給你，給花精們聽。”

原來是這樣啊……

我睜大眼睛，抬頭仰望那無際的高空，竭力使濕熱的液體沒有流出的途徑。

“還沒有長大的小鬼頭可沒資格教訓我，悠秋童，你還是個小精靈呢。”

白露·送歸

當笛聲漸漸消失，那些花也像耗盡了力氣一般，一瓣一瓣枯萎在枝頭，像去了不知名的遠方。

秋日的夜晚，需要披上長衫才能抵住黑夜中的沁涼。

我坐在木地板鋪就的長廊上，啃著夏季余留的西瓜，百無聊賴地傾聽檐角懸掛的青瓷風鈴“丁零、丁零”地響。

交纏的灌木叢里閃過一抹身影，我繼續啃西瓜，只當沒看見，等那灌木叢抖得厲害了才忍住笑，跟外婆打過招呼后，向樹林走去。

“悠秋童，你在哪兒？”

我故意像在尋找他一樣，盡管知道他就在我身后準備嚇我一跳。可我還是打算配合他，誰叫饅頭臉上掛著一幅得意使壞神情的畫面實在可愛極了呢。

“呀！”

當悠秋童做著鬼臉從半空中飄下來時，我終于抑制不住大笑，揉亂他金黃色的頭發。

“真是個可愛的小鬼頭。”

他嘟著嘴唇，打定主意不理我，在林子里穿來穿去，卻在每次要消失時留下背影，以便我能跟上他的步伐。

“我們是要去哪兒？”

“去送歸，花的送歸。”

到底能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花的送歸”呢？彌漫著迷離光影、香氣的“花的送歸”。沒有風，沒有鳥叫，周圍的一切都像停止了，只有悠秋童的笛聲在銀白的月光下吟唱。

那是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不起眼地長在路邊。然而此刻竟像綻放出一生的絢麗般，在笛聲的應和下，搖曳身姿，吐露出清雅的芳香，細小的花瓣泛出幽藍的光澤。當笛聲漸漸消失，那些花也像耗盡了力氣一般，一瓣一瓣枯萎在枝頭，像去了不知名的遠方。

“悠秋童！”

我扶住搖搖欲墜的悠秋童，他的琥珀色瞳孔變得毫無生氣，饅頭臉自得近乎透明。

“今晚的花好看嗎？”

“好看，漂亮極了，我學的任何詞語都不能形容那些花。”

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冰涼刺骨。我只覺得口中泛起喝了蓮芯茶一樣的苦澀。

“悠秋童……你……看不見嗎？”

“被你發現了。沒有關系，我是自然的生靈，能夠感受到所有生物的氣息。看不見也沒有關系。”他把小小的頭埋進我懷里，抱住我。

“花香，太好了。它們都是以很美麗的姿態離開的，太好了。”

嗯，真的很好呢。悠秋童，你做得很好，那么美麗的送歸……

悠秋童，你很努力哦……

“所以，花香。花精們的憂傷都能被解開，為什么你還那么難過呢？送歸幫不了你嗎？”

秋分·記憶

他的手連我的一半臉都遮不住，卻還是在輕輕地努力地擦拭我掉個不停的淚珠。

虬枝繚繞的老樹椏上，藤蔓纏繞成一個秋千。我坐上去，悠秋童靠在我頭頂上方的樹枝間。

悠秋童，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我想，我大概瘋了才會給你這小鬼頭講這個故事。不過，天底下哪里有比跟精靈做朋友更瘋狂的事呢？

我故意忽視悠秋童不停翻著的白眼，開始第一句話。“我有一個玩得十分好的朋友……”

夕陽、微涼的風、無云的天空，正當氣氛要沉入深深的往事當中去時，悠秋童的聲音響起。“比跟悠秋童還要好嗎？”

“……有一天，她們要迎來一場考試。而這場考試決定了誰能去優等班……”“考試是什么？”我深吸一口氣，給了悠秋童一個你再插嘴就死定了的眼神，繼續我的故事。

“有兩朵薔薇，她們從出生的時候就長在一個花園里。”“于是，她們成為了朋友，彼此依靠，無話不談。”“當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們逐漸長大，抽出飽滿的花芽。”“在夏季到來的時刻她們就能開出鮮艷的花朵，而最漂亮的花會被園丁選中，布置在花瓶內或者別的地方。”

“可是，她們卻約好了，誰都不離開誰。明明約好了，夏季不綻放花朵，另一朵卻開放了，留下她，傻傻地守著自己的花苞不知所措。”

所以，到底是誰的錯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約好了要在一起，在同一個班繼續以前的友誼。因此，那次決定分班的考試自己才會交了白卷，本來是全年級第一的自己成了墊底的笑話，眼睜睜看著那個約定好也該如此的人去住所謂優秀的地方。而自己面對滿室的冷眼質疑，逃了。逃到這里，然后，遇見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鬼頭。

“那就等下次再開花不就好了？這一直都是花自己能決定的事啊。”

悠秋童不知何時已經從枝頭上跳下來，坐到我的懷里，那雙應該看不見任何事物的琥珀色瞳孔直直望著我，好像能碰觸到我的靈魂，用無比認真的神情告訴我這個答案。

“是啊……這一直都是花自己能決定的事情呢……謝謝你，悠秋童。”

他的手連我的一半臉都速不住，卻還是在輕輕地努力地擦拭我掉個不停的淚珠。

我為什么要逃呢？即使送歸的花在枯萎之際都能用盡全力綻放最后的光華，為什么我不能將過去的陰霾都甩掉，再站起來呢？

寒露·約定

黑暗、黑暗、黑暗，我的世界變成一片黑色，但是我居然能感受到草的氣息，樹的氣息，風的、云朵、空氣的氣息。

庭院里飄蕩著金木犀的清香，我窩在自己的小房間收拾回程的東西。我的笑大概已經變得明朗而真摯，所以外婆在旁邊看著我的目光終于不再隱含擔憂。

“這是秋日的秫秸呀？”她的手撫摸過我的頭，從黑色的長發問揀出一根黃色的秫秸碎屑。

“說起來，也有這樣的傳說呢。吹著秫秸笛的童子將花送走，將稻田催熟，當霜降的時刻也會隨第一片落葉消散，都是好久以前的故事了……”

砰咚——

我手中的東西應聲而落，顧不得解釋便急忙出門，向平時悠秋童常出現的地方找去。

悠秋童，會隨第一片落葉消散嗎？

悠秋童，原來只有一個秋天的生命嗎？

葉片把腳刮得生疼也不管，枝椏把頭發扯得亂糟糟也不管，找到他，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悠秋童——悠秋童——”

空蕩的山谷將呼喚蕩過來飄過去，那顆大樹背后藏著一抹紫色短衫的身影。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質問的話又壓下去，其實告訴我了又能怎么樣呢？我什么忙都幫不上……

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小鬼頭呢，卻處處照顧我。吹好聽的笛子給我聽，讓我看到一輩子都不會再看到的“花的送歸”，告訴我被留下的花可以決定自己的事，還為我擦眼淚。

這樣的小鬼頭，這樣的小鬼頭居然……

“花香，不要哭。”

悠秋童的臉色比以前更加蒼白，整個人仿佛瞬間就要化去。淚水落到他的手背上，一點一點滑落沒入泥土。

“悠秋童，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還打算暑假再來看你，要給你帶一大堆零食，很好吃哦。所以，你不要走。”濕氣凝結的寒露閃著銀藍色的光。我呼出一口熱氣，急切地說。

因為……因為……悠秋童是個溫柔的孩子啊……是個見別人傷心就忍不住不管的孩子……

“花香，真好。你就像我想的那樣，比秋天開放的第一朵花還要漂亮呢。”

他的聲音帶著驚喜的色彩，一邊訝異月亮的形狀，一邊對著樹上的鳥窩傻笑，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這些一樣。

我坐在草地上，靜靜地聽那些對我而言已不再新鮮的發現。當那聲音漸漸弱下去時，我只感到額頭被印下一記溫暖干燥的吻，轉瞬間，恢復如初。

遠處的鐘樓敲響屬于12點的當當聲，我看見悠秋童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仿若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他的秫秸笛發出像露珠與露珠碰撞的聲音，清脆、靈動、小小地撞進人的心里，還帶著輕盈的惆悵。

滴……滴答答……嘟……

滴……滴答答……當……

“花香，能認識你太好了。”

“我才是，悠秋童，能認識你太好了。”

霜降·啟程

我擁有了一個難得的秋天，盡管沒有辦法留住要流逝的東西。

我離開的時候是個大霧天，麥田、落口十、房屋全部籠罩在那片朦朧之中。紅色的汽車“噗嚕嚕”停在田埂小道邊，上去一個人后又“噗嚕嚕”消失在路的盡頭。我望向窗外不停飛逝的隱約的景物，不自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轟隆隆——轟隆隆——

一片梧桐葉被風抓住，和透明的玻璃車窗擦肩而過。

其實，霜降，在昨晚就到來

我擁有了一個難得的秋天，盡管沒有辦法留住要流逝的東西。

可總有一天，一切都會過去，而那些事或人都將變成回憶。

很久以后，我還要回到這里，那個時候，或許我已經長大。

不會再遇到第二個秋的精靈，不會再有這樣的奇遇。

那有什么關系呢，那個和我有過交換名字的約定的少年已經永遠留在了我的身邊。

花香——悠秋童

悠秋童——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