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良一直都叫童格落落,不是外號,因為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叫她,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小小堅持。童格對蘇安良這樣的堅持嗤之以鼻,她不喜歡那種帶著落寞氣氛的名字,所以她喊蘇安良安安。
其實童格一直都不知道,落落對于蘇安良來說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存在。
在蘇安良的成長時光里總是只有她一個人,蘇安良的媽媽是外科醫生,而爸爸則是個空白,徹底的空白,甚至連個姓都沒有留下,因為蘇安良跟媽媽姓。就連其他小朋友該有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蘇安良也沒有。
蘇安良的媽媽仿佛是全世界最忙的人,她總是在天似亮微亮時就帶上大門,走掉了。安良起床后,就只看得見客廳小茶幾上用茶杯壓著的五塊或十塊的錢加一句寫在處方紙上的,字跡粗糙的留言:“媽媽去上班了,你自己去買早餐。”
就算是極難得的放假,家里的廚房也是冰冷冷的沒有一絲人氣,蘇安良的媽媽在做菜上沒有天分,連蛋炒飯都做不好。叫不到外賣的時候就和安良窩在家里吃泡面,安良很喜歡這樣帶著食物熱氣的小小溫暖,但這樣小小的溫暖對于安良來說也過于奢侈,總是一個人的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有了一個叫落落的朋友。
落落是一個代號,她可以是偶爾跳上圍墻的虎紋小貓,也可以是穿雪紡裙子的芭比娃娃,或者是一只從樹枝中間飛過的麻雀,甚至她可以是一棵會開出黃色小花的野草。落落要做的就是在安良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視野里,讓她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而童格的出現讓落落有了最佳的代言人,從那以后,落落只是童格。
三個月前,蘇安良的媽媽忽然辭職,帶著對此沒有一點發言權的她來到了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城。她從以前就知道這是擁有外婆的城市,可惜她們還是晚了一點,外婆已成了掛在墻上的一張不會說話的黑白照片。現在,蘇安良和媽媽住進了外婆的老房子,兩層小樓帶著獨立的小院子。最讓蘇安良歡喜的就是那個小院子,靠著西邊圍墻的一棵櫻桃樹,有枝葉長到可以觸到二樓上她的房間窗戶。
這天,就在安良打開窗與櫻桃樹說:“落落,你好啊。”時,卻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回應,有一個清亮亮的聲音回她:“嗨,你好!”安良很是嚇了一跳,撥開眼前的葉子,就有一張笑得一派自在的臉透了出來,那就是童格。她騎在櫻桃樹最大的枝杈上,左手里尚抓著一把帶葉子的櫻桃,完全沒有做賊被抓該有的心虛。而蘇安良呢,一開始的驚嚇消退后,卻是對著這樣的童格笑出聲來。蘇安良抓過手機把這一刻的童格定格了下來,而童格那個大神經竟然還條件反射般對著鏡頭比了個V字,拍完了還問蘇安良:“照片可不可以發給我?”蘇安良說:“好啊,順便也發給老師好不好?”童格這才明白蘇安良拍照的用意,于是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對著蘇安良齜牙咧嘴:“美女,你知道我是誰嗎?”蘇安良對著她笑瞇瞇啊笑瞇瞇:“知道啊,六(3)班的童格同學。”童格明顯是驚訝了:“你怎么會認識我?”蘇安良雙手捂臉加跺腳:“人家好傷心啊,我們都在一個班里坐了一個星期了,你竟然還不認識我,討厭!”
童格被蘇安良惡心到了,這下她知道了,這就是她逃課那天轉學來的,據說很有淑女范兒的大城市來的小美女,果然傳言都是經不起現實摧殘的。就這樣,童格因為一時的嘴饞,成了被蘇安良奴役的對象,成了她的落落。現在化身小惡魔的蘇安良就對著她開始呼三喝四。
蘇安良說:“落落,你先不要下來了,喏,籃子給你,幫我摘一些櫻桃,到籃子七分滿就好了。”童格就會對著那個比她腦袋還大的籃子吼:“我叫童格,不是落落。”等童格終于下地了,蘇安良就又閑閑地對她說:“落落,你看看,這都是你剛剛搖掉的葉子,自己掃了吧,順便把院子其他角落也掃一下好了。”童格只好認命地抓過掃把,邊掃邊說:“我都說了不是落落了,怪人。”等把院子掃完,垃圾也丟到該去的地方了,童格等著蘇安良那個小惡魔下一個任務命令時,蘇安良卻對她說:“落落,過來吃櫻桃吧。”
童格這才想起問對面的女孩子:“對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蘇安良回答她:“蘇安良,安靜的安,良善的良。”童格看她:“這難道是一種反諷嗎?”
蘇安良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在暖黃色開衫和小碎花壁紙的映襯下,真是要多安良就有多安良,可童格已經知道了這個披著一身“我很無害”的皮的蘇安良底下長了怎樣一副小惡魔般的黑色心肝兒,因為蘇安良對她說:“落落,明天早上7:30過來找我,我們一起去上學。”
童格都要跳起來了,要知道她向來都是7:40才起床,然后踩著上課鈴和老師前后腳進入教室的,這一點蘇安良當然也是知道的,畢竟那樣的“準時”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對于童格大幅度的反對,蘇安良輕輕一笑:“照片。”然后童格的軟肋被這樣輕輕地一掃,整個人軟了下來,開始討價還價:“7:50。”蘇安良說:“我討厭急匆匆做事。”童格翻了個小幅度的白眼,接著商量:“那40?真的不能再早了。”蘇安良又說:“上學路上,我喜歡慢慢晃過去。”就這樣,童格連一分鐘的優惠都沒拿到,她在雙方揮手說再見的時候才想起要問:“蘇安良,你為什么要叫我落落啊?”蘇安良給了她一個很安良式的回答:“因為我喜歡啊。”童格的白眼翻出前所未有的水平。
第二天早上7:41分,蘇安良在自家院子前站了快12分鐘40秒時,童格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打著小卷的頭發都糾結成一團了。童格有點小擔心:“我昨晚上了三個鬧鐘,最后還是我老媽把我從被子里揪出來的,所以請相信我,我的遲到不存在主觀性。”蘇安良只是從雙肩包里拿出牛角梳子,一下一下地把童格亂成一團草的頭發梳順,把她過長的劉海用粉藍夾子別住。這樣童格就安靜下來,在蘇安良面前乖順得像只長毛獅子狗。把童格收拾整齊了,蘇安良只說了一句:“落落,下次不要讓自己再這么狼狽了。”
第二天,童格也就真的沒有遲到。就這樣,從一開始被逼到現在,習慣成自然,童格和蘇安良慢慢有了朋友的相處模式。只是童格一直嘴硬,不肯承認蘇安良是朋友,而蘇安良則認真把她當成落落,會和她一起說八卦,一起去淘衣服,一起分享好吃的泡芙。
這天放學,童格難得可以一個人沖出教室了,蘇安良是值日生,等她鎖好門窗時,整個校園已經在夕陽下沉寂下來了。蘇安良對尚不算熟悉的環境有一種探索的好奇心,所以這次她挑了一條還未走過的小路回家,卻沒有想到會碰上舅媽家的小胖子表哥蘇有志。蘇有志把她堵在了有青苔的墻角,臉上多余的肉拼出兇惡的表情來:“和你媽媽滾出我奶奶的房子!”
外婆死前留下話,把唯一值錢的房子給了媽媽,這讓蘇安良和她的媽媽再也沒見過舅媽的笑臉,而眼前這個小胖子簡直是升級豪華版的舅媽,將主業都放在了如何可以欺負到蘇安良上。對著這樣的人,蘇安良表示很沒有辦法。
突然救星來了,蘇安良聽到童格清亮亮的聲音:“安安,你在這里做什么?”蘇安良有些無奈地攤攤手:“被人欺負。”
童格一向也不喜歡蘇有志這個小胖子,雖然有時她也會很想欺負一下蘇安良,但看到在她面前總是一派從容的蘇安良被蘇有志逼到臟臟的角落里,就覺得不爽起來。童格上前一把把蘇有志拽開,小臉陰郁地揚揚拳頭:“死胖子,還想讓我幫你減減肥嗎?”蘇有志看來是知道童格非良善之輩,做了個沒底氣的威脅后就很快遁形了。
童格回過頭來對著蘇安良邀功一樣揚起小臉蛋,而蘇安良卻眉頭微皺:“你和男孩子打架?”童格一臉不在乎:“你覺得蘇有志那種人是可以用嘴皮子來對付的嗎?”蘇安良心里有無力感,只好問她:“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家?”童格眨眨眼說:“我家就住這兒啊,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蘇安良這才看到她手里的醬油瓶子。
等蘇安良可以自主支配身體時,她已經坐在了童格家的客廳沙發上,廚房里有紅燒肉的香氣不時飄過來。蘇安良摸摸手里的那杯鮮榨橙汁,這是剛進來時,童格那個長得矮胖矮胖的媽媽端給她的,還一定要留她吃飯,熱情得讓人說不出拒絕的借口。
就連在飯桌上,童格都安靜不下來,蘇安良習慣了吃飯時和媽媽相對兩無言的氛圍,就看著童格一會兒給爸爸夾菜,一會兒要媽媽盛飯,中途還不忘對她說:“安安,我媽的手藝錯不了吧。”蘇安良就對著童格媽媽說一句:“阿姨的手藝都可以開一家私房菜館了。”童格的媽媽竟然也會回她:“是吧,是吧,我也想過的,可是她爸爸對我說,最好吃的萊只能做給家人吃。”旁邊的那個“她爸爸”就微紅了板著的臉:“吃飯,吃飯,姑娘你也多吃菜。”蘇安良就忍不住在嘴邊開出一朵淺笑來,這樣真好。
蘇安良回到家時,她的媽媽蘇醫生已經回來了,桌上放著打包回來的萊,紙袋上印著知名飯店的名字,對此,蘇安良已經習慣了。她像往常那樣說一句:“我回來了,媽。”然后就往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而難得的,她的媽媽卻叫住了她,很輕地說了一句:“安良,媽媽要和劉叔叔結婚了。”
蘇安良的腳差一點踏空,這個消息過于生猛,她一時沒有消化得過來,只敷衍樣地說了句:“哦,我知道了。”就逃也似的進了房間。
蘇安良把自己摔進床里,任由被子把自己埋沒,這個時候她需要落落在她身邊,于是她給童格打電話:“落落,你來我家好不好?”童格覺得莫名其妙,蘇安良明明才剛從她家回去啊,可蘇安良又說:“落落,我的媽媽要結婚了。”就這句話,讓童格第一時間趕去了蘇安良家。
是蘇醫生來給她開的門,童格來過蘇安良家這么多次,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媽媽蘇大醫生本人,長著與安良一樣的細長眼睛,大概是因為金屬眼鏡的冰冷感,所以比安良多了一些難以接近的感覺。而蘇醫生像是認識童格一樣很自然地說:“安良在自己房間里,你去陪陪她吧。”
童格沒有想到,這一陪就是一整夜。童格一進去,就看見蘇安良對著窗外只剩下葉子的櫻桃樹發著長長的呆,因為瘦削而線條明顯的側影發散著脆弱、憂傷而又孤寂的氣息。這樣的蘇安良是她從沒有見過的,所以童格的心里有了柔軟的痛惜。
蘇安良對童格說:“落落,你來了啊。”童格就對蘇安良說:“安安,我來了。”
這一晚,蘇安良的話癆發揮到了極致,而童格也首次沒有表示不耐煩。
蘇安良說:“落落,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爸爸,不是他死掉了,或者離開了,是從來沒有擁有過,就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長什么樣子,所以我連想象一下這個世界上有這么一個人都辦不到。而沒有爸爸,也就沒有爺爺奶奶,可是我卻連外公外婆都沒有,所以能夠陪著我的,只剩下一個媽媽了。落落,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還問媽媽要過爸爸,媽媽對我說,你有媽媽就夠了。可是,現在連媽媽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了。”童格說:“嗯。”
蘇安良說:“落落,你一直問我為什么叫你落落,其實只是喜歡這兩個字而已,舌頭很歡快地擺兩擺就是落落了。我小的時候,從幼兒園回到家里,就會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動畫看完了就去玩玩具。落落,你也有過那種時期吧,喜歡給自己所愛的玩具起個好聽的名字。我的第一個落落是一個芭比娃娃,后來芭比娃娃被媽媽扔掉了,我就有了另外一個落落,是鄰居養在陽臺上的一盆杜鵑。那之后,我有過很多很多的落落,他們有的能陪我一分鐘有的能陪我一天或一個月,但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所以我總是在想,總有一天,老天會給我一個不會輕易就消失的落落,她最好有黑而圓的眼睛,自然卷的頭發,聽我說廢話時會打斷我,看同一個笑話時會笑到抱在一起。所以那天看到在樹上坐著的你,從天而降一樣,我就想,這就是老天給我的落落,所以我要你成為我的朋友,成為我的落落。”童格說:“嗯,我是你的落落。”
安良睡著了,所以她錯過了童格難得一見的眼淚。
童格在心里對自己發誓,要做安良永遠的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