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論詞的起源
詞體的起源眾說紛紜。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詞者,樂府之變也”,王世貞將詞視作樂府的變體,從二者文體的繼承上來看,這種觀點的可靠性和科學性實不敢茍同;若從二者文體和音樂的關系角度來考慮,詞與樂府之間倒有著一脈相承的關聯。此外,王世貞還從文學發展的角度來看待“詞”的產生,“詞興而樂府亡矣,曲興而詞亡矣,非樂府與詞之亡,其調亡也。”這一點在《曲藻》中更為具體,“三百篇亡而后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有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宛轉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王世貞首先肯定了詞的文體地位,而非視之為“詩余”,指出詩、詞、曲的遞傳擅變,并非一個詩體相互取代的過程,而是每一詩體因其所賴以存在的音樂的消逝而在新的時代無復再見盛時的光彩,無法與新興文體抗衡。
詞是一種配樂演唱的詩體,應樂而生,配樂而歌。詞的產生與發展與音樂分不開,與詞的產生有密切關系的是唐以來逐漸興盛的燕樂,而非與樂府相關的清商樂,二者屬于不同的音樂系統。王世貞認識到音樂在詞產生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卻未能看到清商樂和燕樂的區別。另外,在詞的起源時間上,王世貞認為詞產生于隋,“昔人謂李太白菩薩蠻、憶秦娥,楊用修又傳其清平樂二首,以為詞祖。不知隋煬帝已有望江南詞。蓋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關于詞的起源時間這里暫且不討論,但其所依靠的根據卻存在很大漏洞。首先,“望江南”并非詞調名,而是一種句式長短不齊的樂府詩,和后來產生并逐漸成熟的對音樂和聲律要求極為嚴格的詞并非一事。另外,詞有嚴格的平仄和聲韻要求,而在隋煬帝時,詩歌的聲律規則雖然已經出現,但是尚未成熟,更沒有自覺地運用到文學創作當中。一直到盛唐初期,才出現自覺運用聲律的律詩。自覺應用到詞曲中則一直到晚唐,劉禹錫提出“依曲拍為句”才將詞的創作和音樂及聲律聯系起來。從聲律的角度來看,詞的產生也不可能在盛唐以前。
二、論詞的體性
王世貞在論詞的體性上多從詞的語言和風格上論述,并未從音樂的視角來展開。
古代文人皆以詩為正統,以詞為“卑體”、“小道”,認為“詩莊詞媚”,往往不屑為詞,視之為侑酒佐歡之具。尤其到了明代,詞學衰弊,詞作較少,成就不高,文人不屑為詞的情況尤為嚴重。楊慎稱詞為“小技”,“填詞雖于文為末”。陳霆也說“詞曲于道末矣”。俞彥則說“詞于不朽之業最為小乘”。在對詞的態度上,王世貞則顯示出其高于同時代人的見識。他不反對“詩莊詞媚”的分野,視婉約為正宗,但并不認為詞和詩在體格上有高卑之分,“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詩嘽緩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詩而詞,非詞也。之詞而詩,非詩也。”王世貞看到了詞和詩的不同,指出了詞在當時不受文人重視的現狀,并且從風格上分析原因,“《花間》以小語致巧,世語靡也;《草堂》以麗字取妍,六朝隃也。即詞號稱詩余,然而詩人不為也。”“詩人不為”是因為其“婉孌而近情”、“柔靡而近俗”,會使詩人沉溺其中而不知返。也正是因為有上述的文體特征,才使得詞體文學能夠獨立于詩文之外,“別是一家”,有其特殊的寫作規范。“填詞小技,尤為嚴緊。”
和其他傳統文學體式一樣,詞體文學的發展也受到了明代文學觀念中感性化、享樂化、世俗化傾向的巨大影響,整個詞壇被一股輕綺婉約、香艷鄙俚的風氣所籠罩,從而形成了崇艷尚情、以香弱為本色的詞體觀。王世貞從詞學的歷史發展的角度客觀看待詞體,并不否認詞作香艷、柔靡的特征,如“溫飛卿所作詞曰金荃集,唐人詞有集曰蘭荃,蓋皆取其香而弱也”豘,指出詞體柔靡的特征;“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秋花于閨襜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看到詞體香艷的特征,并且分析了這種風格形成的原因,“《花間》以小語致巧,世語靡也;《草堂》以麗字取妍,六朝隃也。”“蓋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認為詞在產生的過程中,受到六朝浮靡文風的影響,《花間》、《草堂》的語言、意境實出于六朝詩文。客觀地講,在花間派籠罩的晚唐五代詞壇,香艷、柔靡的詞風的確一直是主流,這一點現在基本已成定論,僅從“花間派”這個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中國文學的語言從魏晉六朝才開始逐漸變得精美而華麗,這為詞的產生作了語言上的準備,這一點在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中就已經認識到,“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王世貞的這種觀點還是相當公允的。
王世貞認為香艷、柔靡是《花間》、《草堂》的風格,也不否認這是詞體的特征,但并不將其作為詞學的最高審美標準。他認為“詩余以婉麗流暢為美”,應該“婉轉綿麗,淺至俊俏”。如其在評蘇軾詞有爽語時說“其詞濃與淡之間”。在他看來,《花間集》風格過于溫軟,并且缺少完整的意境。代表作家溫庭筠和韋莊的語言過于艷麗,格調節奏急促,一直到李煜,語言開始變得明快清麗,沒有柔靡的缺點,詞作為一種文體才開始成熟。黃庭堅的詞險怪,而辛棄疾的詞體格奇特且多議論,都不能稱為正宗。真正符合這種風格特征的只有李煜、晏殊父子、柳永、秦觀、李清照等人。
另外,王世貞還把“言情”視為詞的一個重要特征,十分重視情感在詞創作中的重要作用。認為詞要“婉孌而近情”,優秀的詞作應該能夠“一語之艷,令人色飛;一字之工,令人色飛”豙。詞和詩相比,更接近于人情,也就更容易感動人。
當然,視言情為詞體的基本功能并非其首創,宋代晃補之關于蘇軾詞“短于情”的評論就曾引出一段關于“情”的公案。和王世貞同時代而略早的楊慎、周遜等人對此都有過相關的論述,楊慎在《詞品》評價韓琦和范仲淹兩位宋代名公的詞“情致委婉”的言情特征時說:“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宋儒云:‘禪家有為絕欲之說者,欲之所以益熾也。道家有為忘情之說者,情之所以益蕩也。圣賢但云寡欲養心,約情合中而已。’予友朱良矩嘗云:‘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雖戲語,亦有理也。”周遜在《刻詞品序》中也說“大較詞人之體,多屬揣摩不置,思致神遇。然率于人情之所必不免者以敷言,又必有妙才巧思以將之,然后足以盡屬辭之蘊。”豜但是,楊慎所謂的“情”多指人的生存和享樂欲望的滿足,沒有涉及到詞的體性;周遜雖認識到重情感人是詞的一個重要特征,卻不能結合詞體的其他特征來分析原因。王世貞不僅認識到詞重情的特征,并且結合詞語言和風格分析詞之所以能夠更感人的原因。在理學思想禁錮下的明代,在“以氣概屬詞”的元代和明初的詞壇,王世貞的這種觀點對于沖破理學思想的禁錮,在文學創作中抒寫真是的性靈,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
三、論詞的正變
關于婉約與豪放的正變之爭,自宋代就開始了,引發爭論的媒介自然是蘇軾詞。無論是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所說的“教坊雷大使之舞”,還是俞文豹《吹劍續錄》載“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其諷刺之意都十分明顯,謂豪放非詞作本色。當然也有人對這種風格持肯定態度,如胡寅《題酒邊詞》稱蘇軾“一洗綺羅香澤之態”,王灼《碧雞漫志》云“東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在明代,詞學創作以婉約香艷為正宗。和王世貞同時代而略早的張綖在《詩余圖譜》中,首次將詞學分為婉約和豪放兩大派,提出“詞以婉約為宗”的觀點。王世貞以婉約為正宗,但并不否認豪放的風格,“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這體現出一代大家開闊的視野和審美趣味。他給予豪放詞和豪放派作家“蘇辛”很高的評價,認為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亦自雄壯,感慨千古”;并將蘇軾的“快語”、“壯語”看作詞的一種風格;雖然認為豪放之作缺少情致,但是仍對其風格進行了總結,并給予較高的評價;認為南宋曾覿、張掄等詞作“志在鋪張,故多雄麗”,辛棄疾的作品“意存感慨,故饒明爽”。
關于詞的語言,王世貞認為它受到六朝艷麗文風的影響,以香軟艷麗為主,而艷麗并非詞學語言的最高境界,要達到雅,方可為貴;如不能雅,以麗字入詞也是不錯的選擇,最忌生硬語,但并不偏廢煉字,認為詞作應該達到“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崇尚自然美,語言要雕琢而不留痕跡,將天然作為煉字的最高境界,對李清照等詞作中的幾個“瘦”字極為贊賞;認為王元澤“恨被榆錢,買斷兩眉長斗”,史達祖“作冷欺花,將煙困柳”,“巧而費力”;周邦彥的“暈酥砌玉”,黃庭堅的“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都存在雕琢痕跡過于明顯的缺點。司馬才仲“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之語,“有天然之美,令斗字者退舍。”他還將詞從風格上分為快語、爽語、壯語;從辭藻上分為淡語、恒語、淺語;他認為有情感有韻味的語言方為詞學正宗。如在評李煜詞時提出“致語、情語”,評周邦彥和柳永詞時說周善于描繪景物,但是缺少真摯的情感在內,所以略遜柳永一籌。另外,王世貞還注意到詞學語言的音樂性,要音韻和諧。對溫庭筠的“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陳無己的“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評價很高,認為是“彈琴箏俊語”。
作為一代文學大家的王世貞,對詞的論述并不多,但卻顯示出一代文宗的氣度和眼界。
(作者:中原工學院教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注釋:
王世貞.藝苑卮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
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一.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
王世貞.藝苑卮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 .
楊慎.詞品.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38頁
陳霆.渚山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47頁.
俞彥.爰園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99頁 .
王世貞.藝苑卮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
王世貞.藝苑卮言.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第965頁.
歐陽炯.花間集.李誼.花間集注釋.第1頁.
王世貞.藝苑卮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
楊慎.詞品.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67頁,第407頁.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第192頁.
王灼.碧雞漫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83頁.
參考文獻:
[1]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
[2]李誼.花間集注釋.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3]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4]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