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罕見的商業與道德的碰撞被充分放大,但結局依然難料
張小海這幾天忙壞了。最近一段時間,他每天接到的電話超過600個,幾乎都是媒體打來的。
之所以會如此“炙手可熱”,是因為這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和他所供職的機構——亞洲動物基金,最近被卷入了一場吸引了無數眼球的爭論中。2月1日,在證監會公布的創業板IPO申報企業基本信息表中,從事活熊取膽的福建企業歸真堂赫然名列其中,而且上市備注為“落實反饋意見中”,這意味著歸真堂上市已進入倒計時。
消息一出,輿論大嘩。
事實上,關于歸真堂上市的新聞,這已經是第二季了。活熊取膽本身是個老話題。早在2011年初,歸真堂就曾遞交過上市申請,但在一片反對聲中,未見回音,歸真堂創辦人邱淑花那句著名的“反對我們就是反對國家”就是那時候說的。
作為四川龍橋黑熊救護中心的主辦方,亞洲動物基金與中國有關部門簽訂過一紙協議,在10年內解救5000只黑熊,有關部門承諾不再發放養熊牌照。取締整個活熊取膽行業,是亞洲動物基金的最終目標之一,雖然張小海稱亞洲動物基金并不具體針對個別企業,但雙方交火在所難免。2011年初,亞洲動物基金曾致函福建省證監會,反對歸真堂上市。
這一次,歸真堂顯然有備而來。邱淑花閉上了嘴,打出了“透明”牌。2月18日,歸真堂在其公司官網上發布公告,宣布將向“各界人士”開放養熊基地。2月22日,歸真堂兌現了諾言,一百多名媒體記者獲準進入其位于惠安的養熊場,現場觀摩了一次活熊取膽。盡管如此,這仍然沒有消除媒體、公益組織以及知名人士對歸真堂的質疑。
一方是能吃苦、經歷過創業艱辛的民營企業家,及其樸素的商業沖動;另一方是站在動物福利、道德倫理制高點的反對者們,這場罕見的商業與道德的對抗被充分放大。
爭議的結局仍然難料,無論證監會還是其它主管部門,都沒有對這一事件給出權威的說法與定性。直擊“活熊取膽”
2月22日,惠安這個福建的沿海小縣是一派少有的繁忙與熱鬧,這天是歸真堂養熊基地的媒體開放日,全國100多家媒體、200多名記者浩浩蕩蕩地從四面八方趕來。福建歸真堂有限公司董事會秘書吳亞在當天上午的專家論談會上說,這是自歸真堂成立以來,養熊基地第一次向媒體和公眾開放,“這是養殖業的客觀條件決定的,防疫是重中之重。”
養熊基地坐落在惠安紅厝山上,占地約1200畝,據介紹,它是中國南方最大的一個養殖基地。整個區域分成三部分:黑熊生產區、活動區和繁殖區。上午7點多,每個參觀人員被要求穿上無菌白大褂,戴著帽子和口罩,按照編號進入黑熊的籠棚里。進去以前,工作人員還一再強調不要開閃光燈,以免驚動了黑熊。外面是20多度的艷陽天,籠棚里,則是一片潮濕和陰暗。陰暗中甚至很難一下子找到被關在籠中的黑熊,只有幾頭趴到鐵籠上,正在朝外張望。
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平時一般在早上6點給黑熊取膽汁,今天為了讓人參觀,特意延遲了時間。他選定了一頭黑熊,在它的食槽里倒入牛奶,引著黑熊慢慢從它的小屋里爬出來,爬進跟小屋銜接的一個鐵籠里面,鐵籠的寬度剛夠盛下它兩三百斤的身軀。正當它安靜地吃著早飯時,工作人員先用酒精為黑熊身上的瘺口消毒,然后把一根長約八公分的引流針插進了它的膽囊部位,一分鐘后,大約100毫升的膽汁已經抽出來了。剛剛抽出的膽汁呈棕褐色,隨即被倒入一個大的容器罐內。工作人員拔出引流針,再次為瘺口消毒。引流完成,整個過程大約半分鐘。
這個過程被歸真堂稱為“無痛無管”引流。用歸真堂董事張志鏊的話來說,“黑熊不會有任何疼痛感,就像擠牛奶和嬰兒吮吸母乳一樣自然。”記者在現場看到,取膽時黑熊喝著牛奶,確實非常安靜,臉上看不出究竟是否痛苦。而在記者進到參觀現場之前,曾聽到幾聲類似小孩啼哭一樣的熊叫聲。做完引流的黑熊被允許到戶外活動,工作人員把小屋后面的小門打開,黑熊就自己爬到了活動區域。
動物養殖場變身藥企
“邱淑花開始養熊,是因為他的丈夫患上食道癌,聽說熊膽可以治療。”歸真堂副董事長蔡資團告訴記者。目前,歸真堂的股權結構當中,邱氏家族是第一大股東和實際控制人,創始人邱淑花之夫邱榮輝任董事長,兒子邱海東任董事。
20多年前,邱淑花、邱榮輝從云南、緬甸買進了首批黑熊。最早購進約100頭,后來繁殖了200多頭,為了種群,又從其他熊場引進種熊i00多頭。
“現在養熊場里年齡最大的黑熊有21-23歲,還在取膽。20年來沒有一頭熊死亡,因為還沒到正常的死亡年齡。”歸真堂總經理陳志鴻說。
陳志鴻于中醫學院畢業,一直負責技術,是邱家的女婿。
他解釋說,歸真堂的前身名為“錢山特種動物養殖場”,本來養熊就可以做藥,后來國家政策發生變化,制藥企業需要通過GMP(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范)認證。因此才有了歸真堂藥業。
2000年12月18日,歸真堂成立。2004年7月,公司正式通過了GMP認證,具備熊膽粉系列產品生產資質。在2006年進行股份制改制,同年5月改制成功,原計劃于2010年、2011年間上市。2009年以前,歸真堂將養熊場設在一個廢棄的兵營當中,搬遷至黃塘鎮是近一兩年的事。
新建的熊場即本次公開的“歸真堂黑熊生態養殖基地”,該基地從2009年開始建設,目前還屬于在建階段,已經有超過600頭黑熊。
公司的目標是:總規劃3000畝,計劃養殖黑熊1200頭。這也是歸真堂謀求上市的原因。歸真堂主要募投項目包括“年產4000公斤熊膽粉”和“年存欄黑熊1200頭,年繁殖黑熊200頭。”
引流出的鮮膽汁經過冷凍、消毒、烘干幾步,制成熊膽粉。最高級別的熊膽粉稱作“金膽”,有效期三年,均價在118元/克。1克熊膽粉需要7-9毫升熊膽汁,就是說,1000毫升膽汁可以做約125克熊膽粉。
每頭熊每天早晚分兩次共抽取140毫升膽汁,由此推算,至少可創造出價值2360元的熊膽粉。在歸真堂養熊場里,可取膽黑熊超過400只。
誰是支持者?
目前,歸真堂上市,并沒有致命的法律障礙,是否獲得行政主管部門的支持以及證監會的批準是其核心。
在力挺歸真堂上市的機構與個人中,中國中藥協會扮演了主要角色,而歸真堂是其會員之一。該協會由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主管,近期為歸真堂頻頻拋頭露面發聲的副會長房書亭,曾任中藥管理局副局長。支持方的主要依據是,黑熊養殖及活熊取膽并未遭到法律禁止,而抽取膽汁的過程更不像外界想象般殘忍與痛苦。
2月16日,中藥協會還特意舉辦了“媒體溝通會”,對活熊取膽的一些關鍵和敏感問題進行解釋。“取膽汁過程就像開自來水管一樣簡單,自然、無痛,完了之后,熊就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我感覺沒什么異樣,甚至還很舒服很享受。”房書亭在這次溝通會上的發言經媒體披露后,遭到了社會各界的強烈抨擊。
這加劇了支持者與反對者爭論的火藥味。溝通會之前,中藥協會曾經發函,聲稱“受西方利益集團資助的、由英國人創辦的亞洲動物基金會,假借動物保護名義,長期從事反對我國黑熊養殖及名貴中藥企業的宣傳”。亞洲動物基金則毫不示弱,迅速向中藥協會發出律師函,要求對方收回言論及道歉。
除了房書亭,歸真堂陣營中的前官員還包括原衛生部藥政局副局長、原國家藥監局藥品注冊司司長張世臣。在歸真堂2月22日召開的“養熊基地開放日”專家座談會上,張世臣稱:“目前的法律法規框架下,養熊取膽是合法允許的。”
實際上,黑熊養殖與熊膽提取在中國一直是一個灰色地帶,在幾十家大型的黑熊養殖廠中,歸真堂的規模也不是最大的。熊膽提取所蘊含的高利潤造就了許多地方富豪,并促使這些企業不斷尋求擴大養殖規模。
在國外,由于黑熊是一級保護動物,活熊取膽是被嚴格禁止的,國外公司由此研發出了與熊膽效用類似的諸多替代品,但售價不菲。而在中國,由于人工熊膽新藥遲遲得不到批準,歸真堂和類似的黑熊養殖公司成為唯一的熊膽來源,產生了巨大的經濟利益。
沈陽藥科大學原副校長姜琦表示,目前天然熊膽已非必須。相應的人工熊膽項目從1983年立題到2007年最終完成最后一批上報材料,期間3家研發單位,近20家臨床醫院,百多名專家教授和研究人員參與其中,花費巨額資金,研究出了可以等量、等效替代天然熊膽的人工熊膽,并且在2006年申請了專利。但令姜琦失望的是,國家藥品審批中心就是不予批復,致使人工熊膽始終難以作為一種新藥投入生產。
與此相對應,黑熊在中國屬于二級保護動物,允許合理的經濟利用。國內《動物保護法》的落后以及替代品研究的停滯使得這種原始的熊膽利用方式大行其道。一邊倒的輿論
在抵制歸真堂上市的行動中,張小海和亞洲動物基金并非孤軍作戰。反對歸真堂上市擁有雄厚的民意基礎。事實上,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反對歸真堂。許多公眾人物和機構紛紛公開發出支持保護黑熊的聲音。
“有人告訴我,假如聽過黑熊被活取膽汁時的慘叫聲,那會是這輩子最折磨心靈的聲音。”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馬云說,寵物和野獸都有權利享受自由的生活,不應被虐待。百度企業社會責任部負責人貝曉超則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百度拒絕所有和活熊取膽制品相關的推廣廣告。2月22日,姚明專程趕赴位于成都市新都區的四川龍橋黑熊救護中心,看望從活熊取膽現場被解救出來的黑熊。同一天,姚明在它基金聯署簽名活動中,鄭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姚明之前,已經有將近100位各界名人在它基金組織的聯署活動中簽名。這支2011年剛剛正式在北京市民政部注冊成立的NGO組織在這次反對歸真堂上市事件中表現得分外活躍。它基金是由著名主持人和晶、崔永元、趙忠祥、張越等人發起的,前身是“保護動物記者沙龍”,歸真堂上市事件被披露后,它基金連夜起草了一封致證監會的“吁請函”,陳述了歸真堂不應當獲準上市的三點理由,并且征集了韓紅、羽泉、趙忠祥、李東生等70多位各界名人的聯署簽名,送到了證監會。
實際上,在經過了新一輪發酵、圍觀和狂熱后,抵制歸真堂上市已經從純粹的道德底線批判,過渡到對商業價值的追問與審視。相關人士表示,國家正在限制黑熊養殖,中國對動物保護的法律也將日益完善,歸真堂的利潤與盈利并不具有可持續性。“如果歸真堂上市,其野蠻落后的盈利模式,對創業板和中國商業來說,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一位觀察家告訴記者,歸真堂IPO,就如同讓罪犯去上市。
但法律之外,市場的問題終須交由市場解決。歸真堂上市與否正在等待主管部門的一錘定音,在強大反對聲音的干預下,其成功登陸創業板的可能性正在降低。而無論結果如何,在活熊取膽存廢的問題上,政府已經不能再繼續保持沉默。(綜合《中國企業家》、《新京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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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熊取膽最先是從吉林省開始。
熊膽何時入藥這個已經無從考證,但市場上最先出現用熊膽汁作為保健品上市,是在1992年秋季左右,而且,最先出現在市場而非藥店,就是吉林省長春市。在此之前,活熊膽制品只是在東部幾個小城范圍流通。
1992年,長春大小商場和藥店,就開始陸續出現了許多帶有熊膽制品的保健品或“療效顯著”的藥物,隨之而來的,是銷售人員——而幾乎所有的營銷人員均來自吉林東部靠近和朝鮮接壤的地帶。當時銷售熊膽制品的宣傳單幾乎都寫著“有顯著的保肝功能”,雖然當時熊膽制品“護肝”這一功能真偽難辨,但東北人無論男女,皆擅飲。開啟啤酒時,把用熊膽汁調制成的保健品兌入到啤酒中,可以“護肝、養目、外加千杯不醉”,這一說法當時甚為流行,所以喝酒兌用熊膽汁在長春幾乎成了一種“時尚”。
2000年前后,在吉林延吉,養殖活熊取膽的熊場,規模在200頭左右,能叫得出名的,大約不超過20家,現在這個規模已經遠遠超越了,而且,小型零散養殖取膽的,已經不計其數。從1998-2000年,活熊取膽從延吉開始往整個吉林省擴散,擴散規模之大,發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到2011年年底,養殖活熊取膽已經涵蓋整個吉林省全境,并發展至黑龍江和遼寧直至全國。
這些膽汁究竟去了哪?張小海向記者介紹,熊膽主要有三個去向:醫藥市場、禮品市場和走私市場。
目前,國家已批復的含熊膽的藥品共有243種。其中僅熊膽粉就達37種,熊膽丸45種。這意味著藥品擁有很大的重復率,如果按種類計算,也不過十幾種。張小海認為,這些藥品都不能算是救命藥。上海凱寶幾乎消耗了我國熊膽原料的一半,但其主要產品為痰熱清注射劑,主治清熱、解毒、化痰。廣東醫藥大學教授認為,針對這一藥理,有許多草藥完全可以代替。但是,2011年痰熱清注射劑為上海凱寶帶來了8億元的銷售額。
另一主要流向便是禮品市場。有從業者透露,將熊膽粉作為藥材原料加工,價格僅為3-5元/克,利潤有限。藥品一旦制作為高檔禮品,身價瞬時漲數十倍。包裝精美的黑寶牌熊膽膠囊禮盒,25克售價便達到了1808元。從歸真堂的舉動中也不難看出。2007年,歸真堂開始在全國大面積開設“熊膽館”。創始人邱淑花稱這種終端將要達到3000-4000家。
事實上,歸真堂只有“熊膽粉”與“熊膽膠囊”取得了國家藥監局的許可,其他對外宣稱的“熊膽養身茶”、“利甘膠囊”等系列產品并未獲得國家相關部門的任何批準字號。奢華的包裝,高檔禮品、保健品的宣傳噱頭卻為其帶來了豐厚的利潤。
而走私市場的存在更造成了熊膽資源的大量流失。在延吉,存在數十家黑熊養殖的農戶。他們抽取膽汁,烘干熊膽粉,出售給游客。張小海介紹,延吉每年會有30萬人的旅游市場,其中lO%一20%的游客都會購買熊膽,這也成為了當地旅游的購物項目。
一頭熊所創造的價值達數十萬,即使死了,也并不能解脫。四只熊掌以三四千元的價格賣給韓國人,熊肉再賣給飯店。至此,熊的價值才會徹底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