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中國,該用怎樣的座標體系去評價釋永信,評價少林寺,去看待傳統宗教,恐怕自全社會沒有共識
釋永信注定是中國最受非議的宗教人士。
外形上,這個人絲毫沒有國人心中高僧大德慈眉善目、睿智深沉的影子,反有幾分精明犀利農民企業家味道;他的履歷出身,與文學作品勾勒出的少林方丈印象更是相去甚遠;而他升座方丈后一系列轟轟烈烈舉動,更與傳統宗教的形象背道而馳。
作為一個最有國際影響力、收入最多寺廟的方丈,釋永信無可避免地身處復雜糾結的利益漩渦中心。他要面對的處理的問題,遠非常人可比,某種程度上,在他這個位置上,非議和傳聞無可避免,換一個人,未必就能做得比釋永信更好。沒有答案,只有非議
在今天的中國社會,少林寺的方丈該怎么做?沒有人能告訴釋永信。
少林寺自清康熙五年始,曾長達320多年無方丈,后又在戰亂中迭遭兵燹,僧人多次棄寺而逃,1949年時,該寺只剩幾個行動不便的老僧。到釋永信22歲成為住持時,他在佛門青燈下不過6年時光而已。
假使少林寺千年傳承不絕,釋永信曾受大德高僧多年熏陶,前輩們的經驗也完全無法適用于今日世界。過去的寺院,靠寺院所轄的土地山林和香火供養,今日寺院土地房產均非宗教社團所有,已不可能靠田產、地租和香火維持生計,而每日涌來成千上萬游客和前來投效的習武愛好者,更為過去無法想象。
佛家的傳統形象是苦寒清貧,今日的少林寺則是財大氣粗,看上去與苦修早已絕緣。不過,與更多被少林寺擋住了輿論子彈的寺廟相比,少林寺的僧眾物質生活待遇甚至可算微薄。不少香火稍微旺盛的寺廟,小和尚月工資比大都市白領更高。現代社會無可避免地要顛覆僧侶傳統形象,譬如日本和尚可娶妻生子,安家寺廟附近,每天像在公司上班。
不能不考慮的是,只要“武俠熱”存在一天,在中國武俠文化中占據最重要座標的少林寺,就是個市場價值極大的商業品牌,釋永信不用,與少林寺沾邊不沾邊的人,都會打它的旗號。少林寺品牌在國外被人大量搶注即是證明。這份特殊“榮耀”,是全世界任何宗教社團都沒有的。
人們在以傳統眼光,甚至是影視劇中少林方丈的標準形象來衡量釋永信的同時,少林寺又被視為一個旅游勝地和武學圣地。宗教場所變成旅游景點,是今日世界的一個共同現象,這種異化程度,恐怕沒有哪里可與中國相比,而少林寺則是典型中的典型。
僅僅是每年高達150萬的游客,就使少林寺不可能成為清凈之地。對釋永信來說,對內,如何管理僧眾、沙彌以及少林寺內其他身份的群體,如何管理龐大的財務,如何管理隸屬的商業機構;對外,如何與地方政府打交道,與上級管理部門理順關系,如何與周圍的居民相處,如何與外界各種合作方式不同的機構打交道。凡此種種,都是前人無法給出答案,社會也無法給出答案的難題。有生財之門,無散財之道
少林寺雖然在商業化道路上走得很遠,但平心而論,好歹它還保住了底線。要知道,今天商業開發宗教資源的投資主體五花八門,從政府機關、行政事業單位、宗教人士、信徒,到企業、商人、社團,幾乎無所不包。它甚至是市場準入最寬松的一個領域。
強勢如釋永信者,也曾多次對媒體公開抱怨不公:少林寺被包裹在當地規劃的少林大景區中,整個景區門票與少林寺捆綁銷售,門票收入,少林寺與地方政府三七分成。但是,當少林寺拿著官方發布的游客數字去結賬時,往往會被告知“那是對外宣傳”。實際結賬要打不少折扣。于是少林寺在廟門口自己加裝了檢票器,專門派人守在門口二次驗票。甚至少林寺的僧人回寺院被景區大門的保安攔住盤問亦時有發生。兩者的利益矛盾,歸根到底是“少林寺”品牌的歸屬。在登封市政府眼里,“少林寺”的品牌就算不是明確的國有資產,也絕不是釋永信私人所有或少林寺集體所有。所以,出現了地方和少林寺共同使用“少林寺”品牌的格局。
不過,雙方各自使用“少林寺”品牌開公司還可相安無事,但2009年12月,釋永信從媒體上得知由當地與港資合資成立港中旅(登封)嵩山少林文化旅游有限公司,并準備于2011年上市時,終于對簿公堂。雖然“上市風波”最終平息,但根本利益糾結卻未解開。
沒有人能說得清少林寺積累了多大一筆財富,也沒有人知曉這筆財富的管理方式,少林寺的一切盡在釋永信個人的掌控之中。巨額財富和高度不透明的財富管理方式,自然讓釋永信難以擺脫時不時的懷疑和指控。
佛門生財有道,卻鮮見散財濟貧,釋永信自然想扭轉其負面公共形象。2005年,少林寺先后開設收養孤兒的少林慈幼院和藥局、書局,釋永信希望能展開更多的慈善公益活動。
但這些慈善活動幾乎不為媒體所知,效果亦未盡理想。如少林藥局,除一些有成本的中成藥,其他的藥免費,看病全部免費。然而少林藥局已成立5年有余,周圍山民大多從未來過,一位老婦想起自己曾在犯關節炎時去扎過針,說“扎針沒要錢,但那一小瓶藥100多,太貴了,我沒拿。”
釋永信的能與不能
相比中國傳統宗教,基督教在經濟來源上曾有過極大的特權。但到了今天,不但特權早被剝離得干干凈凈,其他收入來源也基本斷絕,完全靠慈善機構捐贈和信徒募集。基本解決了信仰的“純潔性”與教會支配財產的“世俗性”之間的矛盾。
相比之下,東亞的日、韓和臺灣地區,佛教等本土傳統宗教,雖然不斷借鑒和吸取西方經驗,但對“神圣資產”的管理,仍處于摸索和有待成熟的階段。而以少林寺為代表的寺廟,企業與宗教界限模糊,此為大陸獨有現象,自與今日世界格格不入,無怪乎釋永信首先被外媒加諸CEO的稱號。
尤須看到的是,傳統宗教今天日益呈現出官本位色彩、對香火收入的追逐,使它很容易出現親近權貴的不自覺選擇——它不但無法起到社會階層的彌合功能,更是對宣揚眾生平等教義的直接諷刺和解構。
在聚財上,釋永信能做的,恐怕就是不斷從戰線鋪得極廣的商業和投資活動中逐漸收縮,最終退出商業活動,只坐收以往的資產收益,注意力由商業推廣,轉向弘揚佛法等宗教事務中。而財產管理事項,則全部委托信托機構。做到佛祖心頭坐,雙手不沾錢。
但讓釋永信在致富的康莊大道完全掉過頭來往回開,把少林寺變成一個完全向公眾免費開放的宗教場所,就算他有此心,地方政府也無法接受。這是一筆巨大的財政收入。
從當地政府試圖將少林寺上市的努力也不難看出,佛門凈地躋身商海和資本市場,由不得釋永信。而專家學者圍繞質疑少林寺上市的爭議,多集中在少林寺這筆巨大的國有資產,登封當地是否有資格將其“賤賣”。這無疑是在暗示,宗教資源的公益性質被異化,已為主流社會認可。
顯然,有沒有釋永信,少林寺的商業化和企業化,都是無可避免的命運,區別只在是由釋永信主導還是非釋永信主導。
比前述任務更難完成的,是釋永信是否能讓少林寺完成現代轉型,以適應當代社會百姓對宗教信仰的需求。
現代社會的進步,是一個不斷對神圣祛魅的過程。在西歐諸國,已出現了宗教色彩日漸淡化,人均收入和受教育水平越高的地區,宗教意識越淡的明顯趨勢。但在一定時間內,宗教的社會作用不可能淡化到無足輕重的程度。
其最不可忽視的社會作用,是宗教在一個社會、一種文明當中,為之提供穩定的社會道德和價值觀的倫理資源。
對今日中國社會而言,所謂的道德危機,并非人心真的變壞,而是傳統社會組織方式的解體,導致與之配套適應的道德規范體系,失去了神圣性和約束力。而政府在逐漸淡化意識形態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時,其道德教化角色亦隨之隱退。在這樣的轉型社會,卻又恰恰特別需要一個道德教化者的重要角色。
那么,像少林寺這樣的傳統宗教的典型代表,能為今日社會扮演這樣一個重要角色嗎?這好像不是一個正確的問題,因為今天困擾釋永信的,根本就是一個在中國環境下,正在不斷成長著的企業家的煩惱。(原載《鳳凰周刊》,有刪節)